這個人劉琰還認得。
但是……名字在嘴邊打個轉,就是想不起來了。
說起來她就是記人名不行。見過一次的人她會記得臉,但是把名字報給她三回五回她都記不住,有時候臉都混得很熟了,名字還常會張冠李戴,分不清誰是誰。
這就是上次跟大姐姐出宮時候碰見的人嘛。在牡丹坊遇著的,那誰來著?
兩人這么一對視,拿著書袋的不知名仁兄走過來,嘴角象是帶著一點笑,但細看又覺得好象沒有笑的樣子,斯斯文文揖手問好:“四公主好。”
“——嗯,你下學了?”
劉琰叫不出來他名字,只好這么含糊的問候一聲。當然她可以直接再問一回他叫什么,可是不知道為什么,她有點不大好意思,上次明明問過了,再問……好象顯得她太目中無人了。
“是,明日是休沐,接著又是節慶,所以可以歇個三天。”他跟其他人也不一樣,即使上一次不知道她是公主,這回也知道了,可他既沒有畏若蛇蝎,也沒有賠笑討好,這就是小哥說的那什么?對,叫不卑不亢。
看他這樣子好象一點兒不怕熱似的。其實仔細看,臉上也有汗意,但是這人的聲音,笑容,舉止都不帶半分煙火氣,讓人心里不知不覺就跟著靜下來,就覺得似乎沒那么熱了。
說起上回遇見他,那還是跟福玉公主出宮,去看正在修繕的公主府那一回,田霖請他們去牡丹坊用午膳。
唉,一說這事又扯到田霖身上了,更心煩。
“公主怎么到這里來了?是尋人?”
劉琰悶悶的踢了一下道旁的草葉:“嗯,可他們全跑了。”
“不知道公主有什么吩咐,或許我能幫上忙?”
劉琰飛快的抬起頭來,可是看他一眼又耷拉了腦袋:“你不成的。你不能帶出宮。”
這個確實一般人不行。除了姐姐,也就是兄長、舅母她們能辦到了,可他們顯然都不會理會她。
“公主出宮是要辦什么事?或者是要找人?”
別的事情可以托人,或是遞信,或是傳話,但是這件事母后又叮嚀她要保守秘密,不能告訴別人。
劉琰走到春和門處就停下了:“我沒什么事,你趕緊走吧,再遲的話出宮怕是要被盤問。”
桂圓和銀杏就在春和門里邊等著她,遠遠瞅著公主旁邊的少年眼生,又不敢貿然過來,一個賽一個著急。
雖然在宮里頭倒不怕對方是來路不明的人,但是公主已經不是小孩子了,跟外男總得避諱點吧?
好不容易看著兩個人分開,那人沿著宮道向南去,劉琰朝這邊過來,桂圓和銀杏兩人趕緊迎上來。
銀杏小心的問:“公主,剛才那人是誰啊?”
劉琰轉頭看了一眼,烈日下長長的宮道上,穿青衫的少年已經走遠了。那抹青影勾起了她曾經的回憶,上次在牡丹園的情形就象吹散了濃霧,她脫口而出:“他叫李崢。”
對,想起來了。
他叫李崢。
那次在牡丹坊,她迷了路,是李崢把她送回去的。
那時候田霖是準駙馬,公主府修繕了大半,天氣也象現在一般熱。
牡丹坊地方很大,不象個尋常飯館酒樓,穿過前院之后,里面是個極深的園子,石徑兩旁竹林颯颯,再往前還有小橋流水,草木豐茂。
“真是個好地方……”
前頭草葉叢里突然躥出只貓,輕快的朝著竹林深處跑過去。
劉琰一見了貓頓時忘了吃飯這回事,提著裙子撒腿就追。她個子小,動作也格外靈活,可前面那只貍貓更機靈,在竹叢縫隙里鉆擠時就象從頭到尾抹過油一樣,等劉琰追過一道矮籬笆,那只貓已經徹底沒影兒了。
貓沒追著,原路回去還得在竹林里鉆一遭,劉琰剛才險些就被竹根扎了腳,這會兒可不敢再回去了。
要繞回去她可不認得路。
換個人可能就怯了,劉琰從小到大就從來不知道個怯字。在鄉下的時候她是外祖母、舅舅一家的心肝寶貝,進了京,進了宮之后她是皇后嫡出的公主,從來只有別人怕她沒有她怕過人的時候。
不認路怕什么呀?用舅舅的話說,鼻子下面生張嘴做什么用的?除了喘氣兒和吃飯,問個路還用人教啊?
說問就問。
劉琰快走兩步,趕上兩個從前面經過的少年:“請問一下,我想去……”
劉琰頓了下。
剛才大姐夫說的那吃飯的地方叫什么?
就順便聽了一耳朵現在怎么也想不起來了。
被她攔下的兩人倒也不急躁,好脾氣的等著她將話說完。
“我,我忘了。”
這兩個少年前面那個年歲大些,身量也高,穿著一身白底絹質長衫,外面罩著藍綃紗罩袍,后面那個裝束和他差不多,就是罩袍的顏色換成了淺煙青,年歲應該和劉琰家中小哥差不多,不過論長相的話,甩出小哥三條街還多。
聽見劉琰這么沒頭沒腦的一句話,前面那個少年也沒露出不悅之色:“你是迷路了嗎?”
劉琰猶豫了下,點了點頭。
“你是跟誰過來的?”
“跟我姐姐。”
后頭那個少年說:“不打緊,你同我們一塊兒進去問問就知道了。對了,姑娘你怎么稱呼?”
劉琰反問他:“那你叫什么呀?”
那人被她問得一愣。大約他平素相識的人里沒有這么直接不按常理來的,不過這人年紀不算大,脾氣倒還不錯,含笑說:“我姓李,單名一個崢字。這是我堂兄李崆。”
“我叫劉琰。”
李崆伸手比了個“請”的姿勢,寬袖輕揚,笑容溫煦,劉琰再看看這倆行走間袍擺翩然的樣子,心想這倆肯定是小哥說的那種“世家狗”。
雖然聽小哥抱怨,吃了人家不少暗虧,可是劉琰很耿直的覺得,人家是好看啊,一舉一動都可以直接入畫了,世家風范說的就是這樣的吧?
當然了,看看也就算了,她可不想比著人家的模子把自己也用這規矩從頭到尾的整一遍。
跟人不熟,她老老實實跟在后頭。轉過回廊前面就有人過來,還沒看見臉,就聽見有人氣狠狠的說:“太欺負人了!這事兒不能就這么算了。”
“別動氣,說起來也就是一頓飯的事情,別平白給人落話柄。”
“這哪是一頓飯的事……”
兩撥人一碰上,都停下了腳步。
李家兄弟兩個揖手為禮,招呼著:“賀世子,楊兄。”
那邊來的幾個人臉色都不好看,一臉忿然。劉琰個兒矮,瞅著那第一個人緊皺著眉頭,面相有點兇,這會兒雖然同人揖禮寒喧,可臉上明晃晃全是怒色。
李崆關切的問:“賀世子這是怎么了?”
賀世子嘴閉和緊緊的,沒有要說話的意思,他身旁的人代為解釋:“賀兄本來說今天請我們,定了春風亭,結果牡丹坊的人八成記岔了,把春風亭定給了別人。”
春風亭?
聽著有點耳熟。
李崆一笑:“原來是這樣,這也不是什么大事。李風亭地方不算大,人一多就坐不下了,咱們也多日不見,相請不如偶遇,一起去西園吧,一面賞荷一面吃酒,不醉不歸。”
賀世子還不大樂意的模樣,他身邊的人連拉帶勸的給足了他面子,這才算是給了他臺階下,順勢說:“換了旁人我肯定不依,今天暫且給那姓田的小子一個面子。”
姓田……小子?
劉琰停下了腳步。
田霖說那吃飯的地方,好象就叫春風亭?
她一停下來,走在她前頭的李崢就發覺了,也跟著停下腳步。
“怎么?”
劉琰拽了拽他的袖子,示意李崢低下頭,自己踮起腳小聲說:“你知道春風亭怎么走嗎?”
李崢轉頭看了一眼走遠的賀世子他們,也壓低了聲音:“你要去春風亭?”
劉琰點點頭。
剛才聽人提起春風亭口氣那么壞,她這會兒要是大聲嚷嚷那可不是缺心眼兒嗎?
李崢露出了然的神情:“那我送你過去。”
拱橋上的青石被曬得發燙,踩上去薄薄的鞋底一點都不隔熱,腳心滾燙象踩在火上。劉琰被曬得睜不開眼,扯著一截袖子擋著臉。
走了幾步她就不覺得曬了,李崢比她靠前半步,個子又比她高,正好替她擋了陽光,劉琰就走在他的影子里。她走的不快,幸而李崢步子邁的也不大,她能跟得上。過了橋,又穿過一片花圃,李崢停下來:“前頭就是春風亭了。”
劉琰向他道了一聲謝,邁步上了臺階,走了兩步又停下來,轉過頭來。李崢還站在原處,看見她回頭,含笑向她揮了揮手:“快去吧。”
劉琰從進了京,除了自家親眷和一些宮人內侍,就沒同外頭人打過交道,李崢很好看,笑起來尤其好看,端在橋邊的模樣就象畫上的人一樣。
事情過去了有一年,劉琰平時根本想不起來,這會兒才發覺自己記得清清楚楚。這個李崢原來也在熙豐堂進學,那之前自己來過這邊,怎么以前沒遇見過他?
不過熙豐堂的人本來就不少,來來往往的她可能以前沒有注意過。
不提李崢,今天出宮的事情看來是不成了,劉琰象霜打了的茄子,實在提不起精神來。桂圓和銀杏兩個在一起琢磨,怎么能讓主子開心點兒?
更重要的是,別再一門心思琢磨著出宮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