盜洞足有一人多高，寬度夠兩人并肩同行。
榮王從袖中取出一枚火折子，點了一盞小小的燈。
溫柔的豆大燭光安靜亮起，將這方寸之地的黑暗驅散。
火光照亮范圍有限，半米開外的地方依舊是黑漆漆一片，黑暗處還時不時傳來窸窣動靜。
心理素質弱一些的早就嚇得兩腿打顫了。
裴葉忍不住側首瞧他一眼。
榮王雙目失明多年，盜洞是亮是暗對他沒影響。
很顯然，這盞燈是給裴葉點的。
這種情況下還能不慌不亂，還能在細微處照顧同行之人，這位榮王也是位妙人。
“說起來……榮王殿下應該知道帝陵深處放著什么東西吧？”
裴葉沒跟榮王閑聊扯淡，轉而談起了正事，但氣氛又很輕松，聽著更像是閑話家常。
榮王溫和道：“自然是知道的，不過知曉也沒多久。”
裴葉又單刀直入問他：“既然知道，殿下怎么還敢過來？不怕死么？”
榮王卻道：“孤若不來，不知會有多少黎民百姓遭劫難。沿路上那些由御林禁衛軍肉身所化的尸人，先生也瞧見了吧？若不阻攔，不止帝陵附近會出現這些怪物，整個天下也會……”
裴葉忍不住挑眉。
“榮王殿下怎么會知道這么多？按照身份來講，您可是先帝年紀最小的遺腹子啊。”
她將“遺腹子”三個字咬重，提醒榮王他是個普通人人設。
榮王倏地抬起空著的手，長袖滑落手肘，露出白皙光潔得能反光的手臂，卻見他手指曲起捏著下巴，含笑著道：“這個嘛……人間富貴總是比較吸引人的，吃這碗飯就該敬業一些……”
裴葉腦門上亮起三個問號。
“什么意思？”
榮王不答反問：“你見過裴朝了吧？”
裴葉點頭：“見過了。”
榮王笑著道：“他身負業力入不了輪回，化作孤魂野鬼，直至業力還清為止。說是這么說，但凡事也有例外。例如惡鬼強到某種程度便能生奪活人肉身，披著活人的身份混入陽世。”
裴葉：“？？？”
果然連榮王這個馬甲也是假的嗎？
“如此說來，榮王殿下也是奪舍活人的惡鬼？”
榮王不確定道：“約莫是吧，但孤生前干了什么事情，卻是一件都想不起來了。那日見柔慧皇姐將癡傻愚童騙至冷宮，再放了一把火，趁著混亂將柔懿皇姐偷出宮……而那個愚童從出生就被所謂的皇兄‘細心照料’，癡傻痛苦且癲狂……孤見了這一幕，便覺得‘人’實在有趣。”
他冷眼看著愚童在大火包圍中漸漸窒息而亡，第一次生出想當一回人的念頭。
“榮王殿下指的有趣是什么？”
榮王道：“孤是惡鬼，尚且知道恃強凌弱不可取。一國之君本該仁愛天下，但他的心胸卻連個無辜稚兒都容不下。柔懿皇姐并非直接參與者，倒也不好說她什么，但柔慧皇姐卻用諸如‘愚童活著也名不長久，倒不如干凈利落死了，免得承受更多的痛苦’來為自己開脫’，她這一舉動是良心未泯，還是自覺無錯？看著他們在惡與自以為是的善中掙扎，瞧著有趣。”
當他以“榮王”身份出現，柔慧長帝姬和那位皇帝的表情格外精彩。
榮王道：“孤覺得好奇，便親自去當了一回人，體驗一番這份‘有趣’。”
體驗過程并不美妙。
他見識更多人性的惡，才知道皇帝與柔慧長帝姬的行為只能算毛毛雨。
二人是這個時代最尊貴的人群成員，無需為生計奔波，他們以“作惡”換取的籌碼分量不輕，甚至有可能是一個國家的更迭。但更多的凡人為惡，圖謀的東西卻有可能是一塊田、幾紋銀、幾句口角、幾斤糧……為了極低的籌碼卻行著讓榮王不寒而栗的罪惡，而他們卻渾然不在意。
裴葉認真聽著。
她沒想到榮王殿下還是個哲學青年。
“那殿下當了一回人，你還覺得有趣？”
“這種問題沒有唯一答案。”榮王偏了偏頭，語調平淡而緩和地道：“孤以為人也好，豬狗牛羊亦或者蛇蟲鼠蟻也罷，本就是天地間無數生靈之一，它們并沒有任何區別。皇帝下狠手、屢屢算計是為了自身利益，柔慧皇姐火焚宮殿、害死‘榮王’也是。他們選擇用傷害另一個生靈來達到自己的目的，這跟飛禽走獸為生存廝殺、狩獵有區別？不過是為了生存、為了利益。”
作惡行善都是出于自身的選擇，是本能，他們并不覺得自己錯了。
榮王發現這點便覺得“人”又變得無趣了。
直到裴葉出現。
他道：“當人也好，當其他生靈也罷，很無趣。”
裴葉笑著道：“榮王殿下是覺得無趣了，才回來這里？”
不想當人，想重新成為惡鬼？
榮王頓了一下，盜洞內只剩二人的腳步聲，同時抬起又同時落下，整齊默契得像是一人。
裴葉問他：“這個問題很難回答？”
榮王搖頭道：“倒也不難回答，只是擔心先生覺得孤孟浪。”
“什么？”
孟浪？
榮王道：“盡管人生很無趣，但總會碰見有趣的靈魂，那個靈魂會帶來一瞬的樂趣，有著致命的、接近本能的吸引力。孤覺得，興許生靈不知疲倦地輪回轉世，也是為了尋找它吧。”
仿佛在晦暗枯燥的世界投下的光。
裴葉愣了一下。
她抬手摸了摸鼻尖。
“嘖，才一瞬啊，這時間有些短，我覺得不太行。”
榮王：“……”
氣氛陷入了詭異的沉默。
此時距離帝陵中心還有一半路程，沿路冒出的漆黑蠱蟲多得能將盜洞四面鋪滿。
它們叫囂著要撲向二人，還未靠近便化成了一縷青煙消散無蹤，臨死前還發出詭異尖叫。
榮王道：“先生覺得當人有趣嗎？”
裴葉笑道：“應該還挺有趣的。想想我好想也沒有怎么喪過，誰讓我實在是太優秀了。從小到大都是別人家的孩子，旁人努力的目標。從來只有我打擊別人的份，沒有別人讓我吃癟的時候……額，好吧，其實也有，但那都無傷大雅。人生順風順水，開開心心，還能順從自己的本心，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走自己想走的路，或者不開心了讓別人無路可走……這么瀟灑順心，還要什么自行車？做人不能太貪心，得了便宜要低調，否則會遭天嫉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