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也不是沒這個可能……”
不待裴葉說出推測,張姐自顧自說了句。
“……我的大兒子打小就不像我,更像他刻薄的爸,還有他爺奶。”
裴葉斟酌著問張姐:“張女士是不是想到什么線索?”
聽張姐的話,貌似對婆家丈夫怨氣頗重。
張姐道:“這里不是說話的地方,游客太多。”
這里是景點,隨時都會有游客過來。
張姐倒是無所謂啦,但裴葉三人會被當成跟空氣說話的蛇精病。
裴葉這才將注意力放在網紅鬼屋上。
“張姐知道這家鬼屋是誰開的嗎?”
聘用孤魂野鬼到鬼屋工作的也是個人才。
張姐道:“上崗培訓的時候,經理說這是一家陰陽合資的公司,老板跟合作伙伴五五分成。”
裴葉還是第一次聽到這么新鮮的詞匯。
“陰陽合資公司?”
張姐解釋道:“就是活人跟死鬼合作開的公司,兩位老板五五分成。”
這間鬼屋一共有兩個老板。
一個是死鬼,一個是活人。
必須有個是活人啊,他們這些鬼再能干也沒辦法去工商局備案辦經營許可證,更別說跟游樂園商議租場地,按時繳納水電費了。兩位老板分工合作,死鬼老板負責招聘“工作人員”,活人老板則負責陽間事務,據說活人老板還花了大錢請玄門高人在鬼屋繪制了強大的陣法。
這個陣法還挺與時俱進的。
本質有點兒像公司上班的打卡機,每個“工作人員”都會發一張工作牌,工作牌跟法陣(打卡機)綁定。“工作人員”用工作牌就能借用法陣陰氣,不僅能讓游客看到自己,還能短暫碰到游客。否則的話,怎么摸游客腳踝、游客小手,冷不丁出現在游客身后沖脖子吹涼氣?
聽張姐一番粗略介紹,裴葉對這家“陰陽合資公司”以及背后的老板產生了興趣。
“這家鬼屋的老板還挺有才華。”
聘用貨真價實的孤魂野鬼在鬼屋打工,省了多少人工成本?
陽間的老板絞盡腦汁動員公司員工996,而陰間的老板讓員工007毫無壓力。
嘖嘖嘖,這些老鬼死了都逃不掉資本的剝削。
“有機會的話可以認識認識,交流一下創業心得。”
與此同時的E大。
被裴葉念叨的活人老板打了個大大的噴嚏。
噴嚏動靜太大,鼠標一滑,筆記本電腦屏幕上的游戲人物被敵人收了人頭。
“誰TM念叨我呢……”
當游戲界面跳出“失敗”字樣,青年一邊咕噥抱怨一邊退出了游戲。
寢室大門打開,自家師侄臉色凝重地回來。
青年合上筆記本電腦,腦袋向床外一伸,關心道:“師侄,咋了,臉色這么難看?”
“師叔,你有沒有看微博熱搜?”
“什么熱搜?”
“微博熱搜榜第一的話題。”
“真是難得啊師侄,你居然也會玩微博。”
說著他掏出手機點開微博,一眼就注意到熱度第一的話題。
#陰間駐陽間辦事處通知#
“臥槽——這個話題怎么冒出來的?哪位玄門仁兄買的嗎?”點開熱搜話題,粗略一看,風長齋他師叔更是驚呼,“陰間酆都好大的手筆,不過看著是真的解氣,你為這個生氣什么?”
風長齋皺眉:“陰間這么干涉陽間,不是什么好兆頭,陰陽兩界遲早會亂。”
他一直擔心“神荼郁壘”二帝法相現身會弄亂陰間秩序。
萬萬沒想到陰間還沒亂,陽間先亂了。
風長齋的師叔倒是比較樂觀。
他道:“早幾年前,師兄不是卜卦說天地靈氣即將復蘇么?靈氣復蘇之后,陰陽兩界的生靈都會進化,各種只在神話小說出現的異象也會接連現世。這是大勢所趨,非人力能阻擋。陰間高調出現反而給了陽間政府警醒,讓他們有充足時間調整自身適應巨變的天地大勢。”
整體而言,利大于弊。
現在手忙腳亂也勝過以后臨陣磨槍吧。
風長齋也知道是這個道理,但——
“過猶不及。”
師叔噗嗤笑了出來。
“小古板,操這么多心干嘛?天塌了還有高個兒頂著,你看看那些大佬們都還沉得住氣呢。”
風長齋輕吁了口氣,面對樂觀的師叔無從反駁。
他打開背包中的筆記本電腦,郵箱滴滴滴響起來。
躺在宿舍床上的師叔翹著二郎腿,笑道:“你又來活兒了。”
前腳剛忙完回來,后腳又派遣靈異委托。
果然,不當天師是正確的,東奔西跑太累了。
風長齋沒有應聲,而是點開郵箱中的文件,粗略瀏覽一遍委托任務的內容。
“我出門一趟。”
“任務很緊急?”
風長齋整理一下工具,背上休閑雙肩包。
隨口應了句:“嗯,據說委托者的親人被惡靈纏上,我過去看看。”
委托者就住在S市的市中心,打滴滴過去也沒多少車費。
剛下電梯,口袋響起沒有備注的顯示來電。
“喂,您好,是張先生嗎?”
風長齋跟委托者對了一下信息。
下任務的委托者是一名叫張愛國的男人。
二人約好了時間在S市中心XX大廈三樓見面。
“你就是風天師吧?”
張愛國看到風長齋,驚訝他的年輕,但很快收斂心里那點兒質疑。
他跟天師這個圈子接觸不多,準確來說是最近一段時間才真正去關注。
幫忙牽橋搭線的介紹人告訴他——
天師的能力不能看外表,有些人天生就是吃這口飯的,三五歲也能力壓三五十。
二人寒暄兩句落座。
張愛國先生告訴風長齋,他懷疑家人被惡靈盯上了。
“惡靈?”
風長齋仔細看張先生,后者身上并沒有沾染惡靈的陰氣。
“張先生能具體說說情況嗎?”
“好的,事情是這樣的……”
疑似被惡靈盯上的人是張愛國的親媽。
不管是在外面還是家里都覺得有眼睛盯著她。
他媽年紀也不小了,擔心她長期失眠、疑神疑鬼會影響身體健康。
“我聽說玄門天師手里有驅鬼封符篆,不管多高價格,為了我媽,我都想求兩張回去。”
類似的案子風長齋也接過。
一部分是真的被惡靈盯上,一部分則是杯弓蛇影,自個兒嚇自個兒。
“張先生最近跟令堂有接觸嗎?例如在家里一塊兒吃飯什么的?”
張愛國連連點頭:“我媽前陣子腦溢血住院,病愈出院之后由家里三個孩子照顧。我是老大,所以從我開始。我擔心親來的保姆照顧得不周到,最近公司又比較清閑,就請假在家照顧她。除了早飯,午飯和晚飯都是一起吃的,飯后還會陪著我媽去小區樓下散步消食……”
他說得很平淡也很詳細。
三言兩語就塑造了一個孝順的兒子形象。
風長齋點頭表示知道了。
“這么看來,你跟你母親接觸也算多,如果她是被惡靈盯上,你身上應該也會沾染惡靈的陰氣。這會兒羅盤沒有響應,想必你們家碰上的不是惡靈,甚至有可能不是什么非自然生物。”
張愛國啊了一聲。
“大師的意思是……”
風長齋道:“應該是令堂的錯覺,心理問題,建議去醫院精神內科看看。”
例如,開點兒助眠的藥。
張愛國猶豫三秒,堅持向風長齋購買驅鬼符篆。
他為難道:“我媽性格固執,平時也有點兒迷信,求個符篆回去她能安心些。”
風長齋也沒有再勸,該說的已經說了,聽不聽勸是張先生的事情。
他從書包掏出兩張驅鬼符篆。
張愛國問他:“大師,這個怎么用?戴在身上還是燒了喝了?”
風長齋給他耐心解答:“一般是戴身上,尋常惡靈不喜符篆的味道會避開,若是惡靈主動攻擊也能抵擋一下。將符篆燒成灰燼喝掉也行,但這個法子一般是應對被惡靈附身的例子。”
張愛國第一次接觸玄門的東西,好奇心驅使他多問了幾句。
“惡靈是指會害人、懷有惡意的鬼魂?”
風長齋:“用普通人的理解,差不多是這樣的。”
“那附身呢?只要是附身不屬于自己身體的,也能算是惡靈?”
風長齋點頭:“算的。”
張愛國點頭哦了聲,ZFB轉賬,高價買下兩張驅鬼符篆。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裴葉三人和張姐的生魂從鬼屋出來,在游樂園隔壁找了個餐廳包廂。
這個點還不是用餐高峰,餐廳大堂也沒多少人,后廚上菜也迅速。
裴葉點了十幾個菜,其中以甜辣為主。
郭奕菱和張姐也象征性點了兩個。
裴葉坐在靠門的位置方便幫服務員上菜,左邊是郭奕菱,右邊是神荼帝君,對面是張姐。
被兩人一鬼盯著,那種詭異的奇怪氛圍又來了。
裴葉清了清嗓子轉移眾人注意力。
“這里安靜,張姐可以說說丟魂之前的細節嗎?”
張姐坐著托腮,強迫自己回想,找尋可能被忽略的異樣。
良久,服務員將切了片的烤鴨、海蠣麻婆豆腐和拔絲木耳端上來,張姐還是沒想出來。
實在是太平常了。
真要說有問題也是三個兒女在她病床前盡孝,明著關心她的身體,實際上打聽她身后遺產怎么分。張姐早就有打算,還去遺囑庫立了遺囑,將名下所有財產分為十份。三成給大女兒,三成給二女兒,三成捐出去做慈善,一成給大兒子。不過她從沒對孩子說起她的想法……
她怎么會不懂手里有錢才有兒慈女孝的道理?
不是她想得太悲觀,而是她深知三個孩子的本性。
兩個女兒還好,提前拿到財產也不會完全丟下她不管,但兒子就難說了。
張姐又重復了一句:“……我的大兒子打小就不像我,更像他刻薄的爸,還有他爺奶。”
裴葉注意到張姐對遺產的處置,好奇問了句:“為什么兩個女兒各得三成,大兒子反而只有一成?我以為張姐這一代人,應該會比較偏心兒子或者平分,因為兒子不親你?”
張姐神情一黯。
這事兒說來就話長了。
她年輕的時候也是個白富美,家里根正苗紅那種,爹媽都是體制內工作的。
作為校園女神,她被家人保護得太好。
那時候自由戀愛、追求真愛是非常時尚的事兒,她也傻乎乎信了。
她高二的時候認識了丈夫,對方是高三學生。
老家在偏僻大山深處,家庭非常貧窮。
窮到什么程度呢
村里的女性寧愿去廠里當女工,給飯店當洗碗小時工也不愿意留在村里,更不愿意嫁給村里的人。大齡光棍娶媳婦全靠掏錢從人販子手里買,丈夫的媽媽也是這么買來的。
這個村的男人,包括那個公公都認為買來的女人一開始再硬氣再反抗也不怕,多打幾頓,關起來生孩子就老實認命了。
這些,張姐跟丈夫大學畢業結婚后才偶然得知的。
婆婆疼愛兒子跟眼珠子一樣,努力種地賺錢供他讀書,也攢錢準備給他買媳婦。
在婆婆看來,全村就她兒子讀書最有出息,也只有古時地主大戶人家的小姐才配得上。
因為生了個有出息的“文曲星”,她在家里可神氣了。
偶爾撒潑還敢兇她男人。
裴葉聽到這里便抽了嘴角。
“張姐,你這是跳進了個火坑啊……”
張姐將發絲撩到耳后,無奈笑了笑。
“是啊,可惜年輕的時候太叛逆了,家里人的話聽不進,滿腦子只有愛情,愛得他發瘋。”
她用零錢供丈夫念了大學。
大學還沒畢業就意外懷孕有了大兒子。
唯一慶幸的是她堅持完成了學業才選擇領證結婚,婚后跟家里人的關系鬧得很僵,好幾年都沒有聯系。她爸媽覺得斷了她經濟來源,她會低頭,會看清那個丈夫的真面目,但她沒有。
丈夫也多次委婉暗示她跟家人低頭,先將關系弄好了,幫他在體制內介紹工作,等他出息了,岳父岳母自然會看得起他,也會接納外孫的。但張姐固執啊,愣是咬牙不肯松口。
“……我跟我他說,我相信他會靠著自己的能力出人頭地的……”
丈夫的笑臉尷尬而不失禮貌。
為了響應政策,也為了打拼,夫妻二人來了S市。
丈夫以“爸媽在家種地太苦”將公婆接來一起住,那日子可真是雞飛狗跳。
刻薄尖酸勢利的婆婆,隔三差五跟隔壁鄰居大媽對罵,情緒激動還會動人。
公公賊眉鼠眼盯著年輕貌美的兒媳,但有賊心沒賊膽,偷錢去附近的“雞街”嫖。
張姐在這樣壓抑貧窮的環境熬了四年。
生下大兒子,大女兒和二女兒。
她也被現實折磨得摘下愛情濾鏡,將腦子里的水都倒了個干凈。
丈夫庸碌無,她咬牙用少女時期攢下的私房錢創業,白天擺攤倒賣,晚上開夜市。
搭上創業的東風,生意越做越大。
裴葉聽到這里覺得不太痛快。
“然后呢?”
那一家子婆家一聽就不是善茬。
在他們眼中,兒媳賺的就是自己兒子的,自己兒子的就是自己的。
四舍五入是他們有本事。
“然后?”張姐眉頭一揚,她輕蔑不屑地嘖道,“車禍死了唄,肇事司機賠了幾萬了事。”
她沒說的是,丈夫是去“雞街”找小姐碰到警察掃黃打非。
慌不擇路地逃,也沒看紅燈就竄過去,肇事司機救駕逆行帶走他的命。
那時候的幾萬可是一筆巨款。
公婆傷心獨子沒了,但更害怕兒媳卷錢逃跑。
他們死死捏著錢,也不讓張姐離開,準備將她帶回老家看管起來,免得她改嫁傷風敗俗對不起他們兒子。張姐那時候跟家人關系緩和了,靠著家人幫助才逃過一劫。
公婆吃軟怕硬。
最后帶走了張姐的大兒子,兩個賠錢丫頭丟給張姐自己撫養。
“那些年低價買的房買的廠,一拆暴富,頃刻幾千萬。”張姐神情平淡,“錢是個好東西,兩個老的對孫子掏心掏肺,但他們孫子卻一直親近沒什么記憶的親媽,還不是因為我有錢?”
她用拆遷的錢投資做生意買房子,沒幾年又拆了一回。
現在靠著收租月入幾百萬。
大兒子可親近她這個從未謀面的親媽了。
哪怕張姐在物質上沒有虧待兒子,但她曾無疑透露過家產會多分女兒的打算。
沒多久,剛成年的大兒子就主動提出要改姓,跟她姓。
理由是媽媽和兩個妹妹都姓張,一家人只有他不同姓,感覺被孤立了。
裴葉問:“孩子爺奶不同意吧?”
張姐嗤笑:“兩個老的攛掇的,姓改了還能改回來么。”
如果改個姓就能多分幾個億家產,干嘛不改?
為了錢,大兒子還曾給她安排過“小男友”,讓“小男友”給她吹耳邊風。
諸如“兒子才是香火”、“女兒嫁到別人家就是別人家的”、“錢給女兒就是便宜外人”、“錢給兒子養老不愁”……張姐聽了都想笑,她在兒子身上看到了丈夫和公婆的影子,越發膈應。
“……我大概是個薄情的人,冷眼看兒子猴戲還挺樂呵……”
一個枕邊風不行,那就再挑一個更符合她口味的。
慢慢的,張姐覺得有些膩。
她更喜歡按照自己心意去塑造“小男友”,這也是她喜歡角色扮演的根本原因。
如果她丟了生魂是三個孩子中一個策劃的,張姐也覺得兒子的嫌疑最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