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然和買買買到馬老師家的時候,才剛剛早上八點。
這么早登門拜訪,很難讓人相信,不是上門來蹭早飯的。
買買買帶了全套畫具,晉然帶了《山水綠竹》。
這幅畫,最顯眼的,就是買買買最具標志性的愉悅色。
進門之前,買買買的心里有些忐忑。
不知道這幅畫對于馬老師來說,是投其所好,還是直接把他曾經對于買買買畫作的好感,全都直接給趕跑了。
為了幫晉然拿到馬老師的十二時辰,也為了自己能夠拿到羅杰杜彼的版權或者說是公關的費用,買買買沒辦法不對這件事情上心。
然而,這一切的準備,在見到馬老師的時候,就直接被宣告無效了。
買買買進到馬老師書房的第一眼,就看到了一張紙,正圓型的,被分成了三十度的十二等分,標了數字序號,寫了子丑寅卯辰巳無為申酉戌亥,還寫了對應的十二生肖。
在這張圓形的紙旁邊,還有一副寫完了的十二時辰,橫條的。
馬亦釗老師已經寫完了的,比晉然想要的,還要齊全得多。
這不是所有的事情都搞定了嗎?
還要買買買過來什么事兒啊?
買買買老大不高興。
她那么費心費力地想辦法,結果卻只是被耍。
買買買已經不再是買老大,可就算是這樣,她也不是毫無心氣的。
什么馬老師喜歡《山水熊貓綠竹艷花》,什么欣賞她獨一無二的風格,這擺明了是等著要在馬老師面前看她的笑話。
買買買知道自己的畫,并不被現下的市場所認可,她也從來都不拿自己的畫出來送人,老爺子那幅是個意外,姜時宇那幅是個例外。
今天是她長這么大,第一次,正二八地想要通過自己的畫,去說服別人改變自己原本的立場。
這對于買買買來說,并不是一件小事,就沖她之前,大半夜還在找以前用過的筆墨顏料,還有今天起得比太陽公公還早,就可見一斑了。
作為一個繪畫專業的人,買買買不介意別人看不懂自己的畫,也不介意市場接不接受她的話,但她沒有辦法忍受如此可以的貶低。
她的那幅山水綠族,晉然還拿在手上。
買買買第一次覺得自己的愉悅色也可以變得這么刺眼,她今天要送出去的,不是一幅畫,而是一個笑話。
換做還是買老大的時候,買買買就算不把晉然打趴下,至少也會罵個十分鐘,不帶重樣的。
不帶臟字地罵人,也是能把人給罵到懷疑人生的。
可是,現在,她只是買買買,她又不滿,也只能忍耐。
晉然進到馬老師的書房之后,站著沒有動,也沒有說話。
買買買在里面,多待一秒鐘都不想。
每一秒鐘都感覺是在被打臉。
她到底是哪里來的勇氣,認為根本就沒有市場的詭異畫風,能夠成為羅杰杜彼品牌和書法家談判的根本。
買買買決定走人,但是在走人之前,她還有一件必須要做的事情。
她得要拿走她的畫。
她以為自己拿過來的是彩蛋,結果實際上就只是一個臭雞蛋。
晉然壓根就不需要拿她的畫當投名狀,馬老師也壓根沒有必須要見到她的畫,才會考慮和羅杰杜彼合作。
如果馬老師的書桌上,只有一幅十二個時辰的字,那還有可能是因為馬老師本身喜歡寫。
可那張圓形的,和放大了的表盤位置一樣一樣的十二個時辰,根本就是直接打臉的。
馬老師很認真地在為十二獸首寫需要的書法字體,買買買不是傻子,也不是瞎子,不可能這么明顯的事情都看不明白。
按照正常的程序,晉然進去馬老師的書房之后,第一時間,應該是找個合適的地方,把買買買的畫展示給他看。
可這會兒進來都已經一分鐘了,晉然就光顧著看馬老師寫的字,壓根就沒有把畫拿出去的意思,和見不得人似的,藏在了身后。
買買買走過去,接過晉然手上的畫,趕在晉然想要說什么之前,拿著畫就要走。
她不想在這兒丟人現眼,也沒有立場罵自己的老板。
自己走人,不在這里礙眼,總可以了吧?
買買買是腦子進水了才會相信,羅杰杜彼品牌出面,都搞不定中國書法家的一幅字。
晉然沒有準備,也不知道買買買只直接強行接走他手上的畫,就走。
買買買“氣呼呼”地走到書房門口的時候,剛好有人進來送茶,擋住了買買買的去路。
買買買要是硬沖過去,兩杯熱茶就要直接往她身上招呼了。
“丫頭,你手上拿的是什么呀。”馬老師在買買稍作停頓的檔口,看到了她手里拿著的畫。
老人家滿臉笑意,面帶慈祥地看著買買買。
買買買可以對晉然發脾氣,但沒有辦法對馬老師怒目相對。
馬老師盯著買買買的畫看了看,才接過去放到自己的條案上。
“丫頭,這竹子的畫法很特別啊,是你畫的嗎?”
買買買沒有說話,因為她不知道這種情況下自己可以說什么,才能禮貌地表達自己的憤慨。
“沒錯,我把原作者帶來了。”晉然開口,緩和了現場尷尬的氣憤。
“小晉,你有心了啊。”馬老師笑著看了看晉然,才接著問買買買:
“丫頭,你師從哪位大家?我之前,在小晉爺爺那里也看到一幅用這種技法畫竹子的,就是顏色稍微有點不一樣,內容也更復雜一些。不過這個已經頗有幾分風骨了,這顏色也是很有特點啊。”馬亦釗老師又盯著買買買的畫看了看。
馬老師原本有些皺起來的眉頭,逐漸舒展開來:“后生可畏啊,你這顏色看起來,要更加輕松一些,青出于藍。”
買買買愣了愣,真實對話的走向,和她之前預想的,有點不太一樣啊。
見買買買沒有任何反應,馬老師又繼續問晉然:“小晉你是要拿這幅畫送給我湊數嗎?這個數湊得好,我很喜歡。”
“馬老師,我可沒有要湊數的意思,您之前說喜歡我爺爺的那幅畫,就是你面前的丫頭畫的,買買買,我們強達工作室的鐘表技師,也是未來的著名畫家。”晉然這才正式介紹了買買買。
“你是說,之前我想要的那幅畫,就是這個小丫頭畫的?”馬亦釗老師當著買買買的面和晉然討論買買買。
現場的畫面有些奇怪,而這奇怪的根源是因為買買買“老四附體”根本就不開口說話。
買老大這會兒正云里霧里,壓根就不知道要怎么解開眼前的謎團,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買買買這個名字很特別,是藝名還是字號啊?”馬亦釗老師又開始問買買買問題。
“不,不是,我本名就叫買買買。”買買買終于回過神來。
“這樣啊,你這么說我倒是想起來了,很多年以前,還有好幾個朋友,一個接一個地說要給我介紹一個學生,都是同一個人,也是叫買買買,說是想學書法,就是不愿意從入門的字帖開始臨摹,要直接一步登天的,”馬老師聽說買買買這個名字,就覺得熟悉,想了一會兒才想起來十幾年前的事情。
“那應該就是我了,姓買的本來就稀少,叫買買,可能就只有我這一棵獨苗了。”買買買把自己進門時候的憤怒,都無條件地先壓下去了,現場和她想的不太一樣,但很明顯,并沒有人對她的畫心存惡意。
晉然也沒有特地帶她過來要惡心她的意思。
想到中間可能有什么誤會,再想到自己剛剛差點奪門而出的行為,買買買自以為已經練到了刀槍不入的臉皮,毫無征兆地紅了紅。
“是嗎?你這是在告訴我,我丟掉了一個天賦極佳的好徒弟,看來,我以后應該要認認真真地關注一下了,那么過人一起介紹的,一定是個好苗子。”馬亦釗老師嘴里說著,眼睛卻又轉回到條案上,繼續看買買買的畫。
“沒,沒,我這個人學什么都是半途而廢,就畫畫算是我真的喜歡,但是也畫的不是大家想要看到的樣子。”買買買有點相信,馬老師是真的喜歡她的畫。
不然也不會這么目不轉睛地盯著看。
可如果晉然已經搞定了馬老師的字,只是想要送幅畫來表達自己的誠意的話,直接拿畫去送就好了,壓根就沒有必要把買買買帶到現場來,還非說得她畫出了《山水熊貓綠竹艷花》才能請的動馬老師。
晉然提出的要求時間緊任務重,買買買昨天晚上擔心地連覺都睡不著。
現在倒好,根本就是個無關痛癢的錦上添花罷了。
“丫頭啊,你這個調色,我怎么看起來和之前的那幅好像有些不一樣啊?”馬老師看完畫之后,又提了一邊配色的問題。
“馬老師,你是不喜歡這種顏色是嗎?我比較擅長調這種綠色,但是如果您不喜歡的話,我盡量調一個和之前強達工作室的綠差不多的顏色。”買買買知道,每個人對顏色的感覺是不一樣的。
“你是說,你原來那幅畫使用老晉工作室的顏料畫的啊?怪不得沒有你的這個這么鮮活,我現在就記得你現在的這個顏色,記憶都快要被覆蓋了,根本就想不起之前的綠是什么樣的。這個好,這個好。”馬老師很滿意地看著買買買:
“丫頭,你帶了這么大的箱子過來,是要現場幫我作畫嗎?”
馬老師終于看出晉然和買買買最初的意圖來了。
“如果您對晉然今天帶給您的不滿意的話,我可以再畫一幅的。就是我看您字都已經幫他寫好了,我的畫就顯得有些累贅,您看你的書房都是字,哪里有掛畫的地方?”買買買的這個問題,看起來是在問老爺子,實際上卻是在問晉然。
“你的畫在我這兒永遠有位置。我是和晉然的爺爺有點誤會,所以先前不想幫他寫這一幅字,后來他走的時候,說他爺爺已經過世了,我就想,我這一大把年紀的人,這么和個小孩一樣這么小氣。”馬亦釗老師在晉然走后,就想著應該給他打個電話。
因為想著打了之后,也不知道應該要說什么,就沒有在第一時間把晉然叫回來,想著等寫完了再一并處理這件事情。
昨天晚上,晉然如果不給馬亦釗老師打電話問幾點方便,馬老師原本也是打算今天要給晉然大電話的。
老書法家像小孩一樣的玩笑,被晉然這個在瑞士長大的,并不特別能挖掘“言外之意”的非遺傳承人給誤解了。
“原來是這樣啊,我還以為我老板是故意坑我,說您喜歡我的畫呢。”買買買確實是有些意外。
她想過很多種到了馬亦釗老師家里之后,可能會出現的場景。
想過馬老師可能會不喜歡“愉悅色”,也想過馬老師可能會不相信之前那幅畫室出自她這么個剛出大學校園的“小孩”的手,更想過馬老師會堅持只要他原來看過的那一幅,卻一次都沒有想過實實在在出現在現實生活里的這種狀況。
“你們帶來的這幅竹子我已經很喜歡了,如果小丫頭有時間,等到有靈感的時候,幫我畫一張吃竹子的熊貓。就用你自己最慣用的綠色,我當時是看上了那只憨態可掬的熊貓了,就是你爺爺硬是不肯割愛。”馬老師沒有讓買買買在他的書房,直接給他畫。
馬老師沒有質疑買買買的畫風,也沒有懷疑買買買是不是《山水熊貓綠竹艷花》的正主,而是直接給出了自己“私人訂制”的要求。
“我爸我媽以前都叫我大熊貓,我大概是心里想著自己,手里畫著熊貓,才把熊貓畫得這么可愛的。”買買買終于進入了自己善于聊天的真實狀態。
“你小子,找我要幅字,還非得要拉上人家女孩子一起,我看你爺爺喜歡小丫頭喜歡地緊,把小丫頭的畫當寶貝,你倒好,隨手就拿出來送了,還要壓迫人家小姑娘再幫我畫。”馬老師心里的高興都寫在臉上,嘴上確實在幫買買買打抱不平。
他覺得晉然有剝削自己工作室員工,剩余價值的嫌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