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門掩及,齊秋麗幾乎歡喜得要失心瘋了。壓著嗓子,雀躍道:“東照宮,是咱們東北所的最大的一處宮殿了。還是負責娘娘飲食,多體面的差事啊,說不定還能碰見皇上也未可知。”
她這一說,婉瑩倒是替她在心里捏了一把汗,她雖然沒有防備婉瑩將此話說了出來,可是她這個心思若是被陸妃娘娘知道了,不知是好還是不好?只怕是兇多吉少。
婉瑩是見慣了家里粉脂堆里的明爭暗斗,看齊秋麗這樣,只說:“咱們是宮女,你別總想著皇上皇上的。”
齊秋麗聽了婉瑩的逆耳忠言,聽不出話里的勸告,只以為婉瑩羨慕自己的好差事,心中驕矜,但是嘴上安慰婉瑩說:“你不要泄氣,我若做的好,一定關照你。”
婉瑩搖一搖頭,暗嘆道:“但愿陸妃娘娘是個好相與的!”言外之意就是‘但凡陸妃娘娘不好相與,你這樣的心思,小命就懸了。’
齊秋麗喜極過頭,哪里能聽見婉瑩小聲的勸告,早就站在鏡子前面,補妝抹粉,又挑了一件夾竹桃色的坎肩套在宮裝外面。一副小家碧玉,宜室宜家的模樣。
因是第一日,大家都不敢怠慢,齊秋麗收拾停當,早就飛出儲麗軒,婉瑩也匆匆出門,顧不上欣賞今冬的第一場雪景。一路上不停地嘆息自己命途多舛。掃院子,自己能不能握的住掃帚都很難說,握住了掃帚又如何?手無縛雞之力的嬌小姐,能掃出多大一片天地?
歪歪扭扭地到了花園方才醒悟過來:分派活計的人絕對是爹爹囑托之人。庭院灑掃原是最費力的活計,可眼下天寒地凍,花園里根本無活可做,加上昨日一夜大雪,估計三五日間是要歇著的。若是滑雪凍雪,十天八天也用不著干活。
站在白茫茫一片真干凈的雪國,婉瑩一掃幾日的陰霾,抬眼望見不遠處,花園中間有一個小軒亭,正好,躲進亭子里賞一賞這紫微神宮的雪景,也不枉自己辛苦走著一道雪路。
走到亭前,抬頭只見‘慕雪軒’三個狂草大字。心中快怡:這三個字,整合本小姐此時的心意。推開軒門,暖風拂面,定睛一看,張公公,正坐在亭子里。婉瑩嚇得不知所措。誤闖入內,這是大忌。想要退出,可是要是連個禮也未行,確實太失禮了。
“愣著干什么,進來暖一暖手腳吧。”
“奴婢謝過張公公。”
“昨夜睡得可好。”
“回公公的話,十分安好。”
“很好,咱家也好給師大人回個話。”
果然是爹爹所托之人,只是昨天晚上張公公還對自己橫眉冷對,怎么一夜之間就變得如此慈眉善目?
“公公認識家父?”
“非但認識,交情還匪淺。”
“家父臨行前宮中照應之人想必就是公公您吧?”
“此事勿要對外人宣講,否則咱家也不好施展。”
“奴婢明白。”
‘奴婢’二字倒是在張公公的心里轉了幾個彎。好一個乖巧聰明的孩子,咱家昨晚不過是做樣子給別人看,這孩子竟然記在心里。可憐她生在那樣的家世里,還能有這樣的氣度,真是不可多得的聰明伶俐。
“劉太嬪的事,估計就是這幾日了,等出了事之后,咱家擇機給你調去西北院,那邊的魏公公是咱家過命的交情,到時候,小姐且聽他安排就是了。”
無獨有偶,‘小姐’二字,也在婉瑩的心里轉了好幾個彎。昨晚人前他明明讓自己以后自稱奴婢,現在無人他又稱呼我為小姐,可見昨晚的樣子是做給外人看。如此細致入微,面面俱到,爹爹果然托對了人。他即為自己著想籌謀,我也必將感恩涕零,以謝大恩。
“多謝公公費心周全,奴婢在此謝過公公。”
“師小姐不必多禮,昨日之事,不過是在人前做的戲罷了,小姐不必放在心上。”
“謝過公公。”婉瑩省略了‘奴婢’,是雙方心里,最舒服的流通。既不拂張公公的抬舉,也頗識大體,合規合距,挑不出一絲絲的錯漏。
“還有一事,聽聞婉瑩小姐入宮前偶染風寒,儲麗軒冬暖夏涼最宜調理身體。咱家囑咐你一句,無事之時,多多在儲麗軒休養,還望謹記。”
齊秋麗在場,估計能自卑得昏厥過去。婉瑩不知昨夜齊秋麗關于屋子的所見所聞,所以只說:“公公告知,不勝感激。”
張公公話中之話雖未言明,但婉瑩也知道,宮中乃是非之地,能躲就躲吧。
“桌上這幾碟糕點是御膳房的手藝,婉瑩小姐請慢用。”
“公公美意,婉瑩愧不敢領。”
張公公爽朗一笑:“嗟來之食不可食,士大夫家歷來的規矩,昨晚的云吞面想必是落入他人腸腹,婉瑩小姐如不介意,咱家先行一步。”
姜到底還是老的辣!昨夜屋內的事情,隔著重重宮宇,張公公了如指掌。婉瑩心中佩服得五體投地。無限感佩道:“多謝公公,公公慢走。”
張公公緩步出了亭子,婉瑩卑躬相送。張公公說:“婉瑩小姐賞玩之后,自有人來收拾碗碟,不用自己動手。”
“今日是新晉宮嬪的入宮的第一日,周事冗雜。想必午時之前這里不會有人攪擾,‘朝陽映雪’是紫微神宮十大絕景之一,如此美景無人欣賞豈不辜負?”
婉瑩拜謝道:“多謝公公。”
“舉手之勞,不必掛在嘴邊。”
“公公,婉瑩有事相求。”
“小姐請講,但說無妨。”
婉瑩嬌俏嫣然說:“公公善心,婉瑩只在公公面前不自稱奴婢。然而公公總喚婉瑩‘小姐’,婉瑩愧不敢當。一入宮門,便是宮女,再不是家里的姑娘小姐,但求公公,不要再喚婉瑩小姐,婉瑩跪謝。若是公公不嫌棄,只喚婉瑩閨名,也是天恩造化,婉瑩感激不盡。”
幾句話說得不卑不吭,在情在理,張公公也嘆服:師大人果然教女有方。如此落落大方,彬彬有禮,是在是家風優良,可喜可賀。
“知道了。進去吧,外面風大。”張公公不知可否。閉門揚長而去。
亭子里只留婉瑩一人,桌子上幾碟景致的點心,引得婉瑩饑腸轆轆。
幾塊適口糕點進腹,一掃早飯的陰郁。突然覺得一切不一樣起來,眼前的雪景也多了幾分靈動,尤其是似融非融的積雪,映著東邊的第一縷朝陽,那些小小密密的雪粒如同堆積在一起的水晶般晶瑩閃爍。朝陽映雪果然名不虛傳。最妙的是吹一陣細微的小風,略略揚起最上面的一層浮雪,晶瑩的折光,幻化成一股五彩流溢的祥云模樣,此起彼伏,如同仙境一般。婉瑩看得如醉如癡。
“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好是甚好,于眼前的景致相比,倒是顯得只是中等景色。
“寒風摧樹木,嚴霜結庭蘭。”有些意趣,終究太少。讓人不能盡興。
“夜深知雪重,時聞折竹聲。”寫得竟不是雪,像是石頭。毫無柔情細意。
還有那句“梅須遜雪三分白,雪缺輸梅一段香。”世人都說極好極好,婉瑩卻覺得不倫不類,不知所謂,世間哪有兩全其美的事情?若詠梅,就瀟瀟灑灑地贊頌,若吟雪,也堂堂正正地詠嘆。或清高,或孤寒,或傲雪,或幽香,隨便一題,都可做千古佳作,偏偏要將兩者都抬起來,又都按下去,上也上不來,下也下不去,每每讀到這句,總是讓人喘不過氣來。
倒是楊公那首《觀雪》有一句尚可比擬,“落盡瓊花天不惜,封它梅蕊玉無香。”一直是妙中之妙,然而,峰回路轉,那句“倩誰細橪成餅湯,換卻人間煙火腸”一句簡直壞透了。好好的陽春白雪,生生變成一鍋百家燴。真真糟蹋了之前苦心經營的情致。
放浪形骸的大言不慚,倒是讓婉瑩暫時忘卻了身在何處。看著銀裝素裹的白雪世界,婉瑩心曠神怡,詩興齊飛,按不住心中所思所想,低低地從嘴中流出一串佳音:
千尺云髻壓鳳釵,
卻說欲游鳳凰臺。
楊妃苦嘆無粉脂,
嫦娥削月甫送來。
花映玉腮樹為黛,
嬌赧紅日點唇彩。
懶披流彩飄渺衣,
不著紛飛晶瑩靴。
侍兒三催車始發,
倩掩玉容闌珊來。
昔日大士瓶中露,
幻做佛祖掌心白。
朝陽映雪世外景,
俏臉冰肌籠里人。
欲再連一句,然已是淚落闌珊,終不成詩,好好的景致,因著婉瑩的柔腸寸斷,也換了面目,物是人非。雪還是去年的雪,人已變成金絲籠中的人。婉瑩落寞地望著流彩紛飛的大千世界,偷偷地關上自己心里小小的柴門。踩著來時的腳印,踏上的回去的行程。
亭子另外一邊,一個身材修長,面容清俊的男子佇立在亭外,一身明黃冬裝,在雪地里格外醒目。身邊的太監欲上前叫住婉瑩,卻被男子攔住。靜靜地看著婉瑩,蓮步珊珊地在雪地中越走越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