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生的手背好似感受到了冷南弦強而有力的心跳,隔著他單薄的雪衣。
她突然就按捺下了自己的好奇,眼睛一眨不眨地緊盯著冷南弦,有些貪婪。
師父分明瘦了,胡子邋遢,滿臉的憔悴,就連紅潤的朱唇都變得蒼白,帶著干裂,隱隱沁出血絲來,凝結成干褐色的血痂。
她想摸摸冷南弦的胡子,是不是會很扎手?
指尖微動,冷南弦立即警醒過來,猛然抬眼望向安生。
四目相對。
安生看到了那雙黑白分明的眸子里布滿的血絲,睫毛上還殘留著潤濕。眸底的震驚之后,便是狂喜,煥發出璀璨的光澤來,猶如烏云散盡,明月朗朗。
然后,冷南弦艱難地牽扯起唇角,嘴唇裂開,又有殷紅的血絲冒出來。
握著的手驟緊,帶著輕顫。
“你醒了?”冷南弦激動得有些語無倫次:“什么時候醒的?”
安生眨眨眼睛:“當你說,你還有秘密沒有告訴我的時候,我就醒了。”
冷南弦的臉上突然浮起一層紅暈,迅速地暈染開,甚至于染紅了耳根:“醒了就好,醒了就好,有沒有覺得哪里不舒服?”
安生努力地想了想:“就是覺得有點餓。”
冷南弦不禁莞爾:“我讓馮嫂給你煮粥!”
歡喜地站起身來,轉身欲走,卻發現,自己的手還仍舊與安生十指相扣。
戀戀不舍地松開,面上竟然微有赧意,慌亂地走出去,打開門叫馮嫂:“馮嫂,馮嫂,有粥沒有?”
話音剛落,馮嫂與千舟皆從屋子里沖出來,滿臉期待:“公子餓了是嗎?爐子上一直有熱飯。”
冷南弦搖搖頭:“安生醒了。”
“安生醒了?”
兩人一怔之后,便齊齊向著房間里涌進來。
“安生,你可嚇死馮嫂了。”
馮嫂雖然胖,身子卻極是靈活,將千舟擠到一旁,搶先握住了安生的手。
她的手勁極大,安生忍不住蹙了蹙眉。
千舟慌忙提醒:“馮嫂,你怕是捏疼了安生了。”
馮嫂不好意思地緩了手勁:“你有沒有哪里不舒服?頭疼不疼?”
千舟只覺得鼻子酸楚,帶著哭腔道:“安生姑娘對不起,都怪我,才讓你遭受這罪過。”
安生與千舟素來拌嘴習慣了,見他這般真情流露,反倒有些不適應,皺皺鼻子:“等我一會兒填飽了肚子,有了氣力,自然是要跟你算一筆帳,就用你的算盤。”
馮嫂也是喜極而泣:“對對!我這就去給你做飯,咱們吃飽了再說。”
歡天喜地地出去,不過是一會兒功夫,就端了兩碗熱騰騰的雞湯面過來。
她沒好氣地吩咐千舟:“愣著作甚?還不快些伺候公子洗漱,用膳。”
千舟仍舊還杵在安生床前,涕淚橫流地做深刻檢討,聽到馮嫂吩咐,不好意思地扭身飛奔出去打了熱水進來,伺候冷南弦凈面。
馮嫂服侍安生凈手擦臉,心疼地看著安生:“看看,這些日子這是瘦了多少,小臉蛋都沒有了。”
安生手上沒有氣力,端不動碗,馮嫂親自一口口地喂。吃得狼吞虎咽,生出一身香汗。
安生恢復了許多的氣力,就跳脫起來,再加上初回藥廬的興奮,眉飛色舞地講述起自己數次回藥廬,尋人不見的經歷。
冷南弦突然頓住手,問她:“你身上的傷是怎么回事?”
安生臉上的笑就僵住了,整個人頹喪起來,也不隱瞞,將自己這些時日里在侯府所發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講了。聽得馮嫂與千舟皆義憤填膺,破口大罵。
冷南弦只安靜地坐在一旁,沉默不語。
馮嫂捅捅千舟:“安生姑娘身子虛弱,應當多多休息。咱們就別打擾了。”
千舟也頷首道:“公子也兩日沒有好好休息了,旁邊房間我已經提前收拾妥當了,您也趕緊休息吧?”
馮嫂輕咳一聲:“那房間里這長時間都沒有住人,里面冷得像冰窖似的,也沒有提前拿炭火烘烘潮氣。公子也是病愈不久,怎能住在那里?這個房間暖和,旁邊就有長榻和毯子,就在這里湊合著歇歇吧。”
千舟不明所以,一口否定:“這都已經驚蟄了,哪里......”
話還沒有說完,就被馮嫂一眼瞪了回去。
他這才恍然大悟:“就是就是,安生姑娘這里也需要人照顧,離不得身的,公子就暫時委屈委屈吧。”
安生看完馮嫂,又看看千舟,見兩人不斷擠眉弄眼,覺得莫名其妙,似乎他們有什么事情在瞞著自己一般。
冷南弦以拳抵唇,輕咳一聲:“也好。”
說完臉上竟然有一絲潮紅。
安生眨眨眼睛:“不對,千舟,你們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瞞著我?”
千舟“嘻嘻”一笑:“是我家公子有話想要跟你說。”
“什么話?”
冷南弦扭臉輕斥千舟一聲:“書房里的書......”
千舟一縮脖子,就打斷了冷南弦的話:“書房里的書需要晾晾了!公子,這天都黑了,我去哪里晾書?”
冷南弦一噎,再張口,千舟已經像一尾泥鰍一般,撩簾鉆了出去。
馮嫂走在最后,叮囑道:“有什么需要吩咐就叫馮嫂啊。我家公子這兩日寸步不離地守著你,又是針灸,又是喂藥,不吃不喝,夜不能寐,委實辛苦了。”
說完意味深長地看了冷南弦一眼,也跟在千舟后面出去了,細心地關了房門。
屋子里只剩了安生與冷南弦兩個人,氣氛一時間有些曖昧。安生總覺得有一種不同尋常的情愫在暗中涌動。
炭火突然“啪”地響了一聲,嚇了安生一跳。
“師父,你有什么話想要跟安生說?”她略帶一點俏皮地看著冷南弦。
冷南弦目光慌亂地游弋開:“沒有啊,休要聽千舟胡說八道。”
“適才我在昏迷的時候,分明聽到,你說有秘密在瞞著我。”安生望著冷南弦,目光里既有期待,又有一點慌張。
冷南弦隱在袖口里的手蜷縮起來,揉揉鼻子,極是不自在地道:“隨口一說而已,知道你最是好奇。咳咳,我有些困怠了。”
他背轉過身,和衣而臥,躺在一旁的長榻之上,蓋著錦被,轉過了身子。
安生知道,他一直守著自己,定然困乏,因此也不好再追問。只是自己剛剛醒來,正是興奮的時候,合攏了眼睛,毫無睡意。
她聽著一旁的冷南弦呼吸清淺而又均勻,似乎是睡著了一般,便輕輕地翻了一個身。
窸窸窣窣的響動許是驚動了冷南弦,他的呼吸頓時一頓。
“師父,你睡著了嗎?”安生壓低了聲音問。
冷南弦輕輕地“嗯”了一聲。
“我睡不著。”安生輕輕地咬咬下唇:“你前些日子生病了是嗎?如今可好利落了?”
冷南弦的聲音里帶著倦意:“已經好了。”
“你看起來好像清減了許多。”
“嗯,最近比較忙。”
安生眨眨眼睛:“是家里出了什么事情嗎?我那次來,說你出門去了江南。”
冷南弦轉過臉來,平躺著,輕聲道:“喻驚云截獲了我的家書,命人模仿我家人的筆跡,謊稱我的外婆病重。我母親去世之后,家中就只有外公外婆了,他們是我在這世上最為親近的人。所以我顧不得告訴你,立即啟程去了江南。”
安生睜開眼睛:“從來沒有聽你說起過你的家人......我不知道。”
“我自幼在江南長大,跟隨外公外婆一同生活。江南還有我冷家祖業需要打理,外公外婆一時間脫身不得,所以一直逗留在江南,不愿意同我一同入京。”
“那,那師父又為何要來京城呢?”安生終于忍不住問出口。
冷南弦默然片刻,似乎是不想多言,終于如實道:“我父親在京城。”
安生“喔”了一聲:“難怪你逢年過節都不在藥廬,尋常時候如何都不見你回家呢?是不是很遠?”
冷南弦半晌都沒有回答,安生探起身子,見他閉了眸子,好像是真的睡著了。
安生慢慢地躺下,自己想心事。
她最先想起的,就是自己落水的事情。
她幾乎是可以確定的,自己落水絕非意外,而是夏紫蕪有意將她推落入水的。
而第一個入水營救自己的人,分明也是不懷好意,怕是也沒有表面那樣簡單。
而且,夏紫蕪與夏紫纖如何會有這樣的膽量,竟然選擇在侯府動手?侯爺夫人主動提出宴請薛氏母女三人,與這件事情又有沒有什么聯系?
此事究竟是夏紫蕪想要取自己的性命,還是另有別的陰謀?
她輾轉反側地想,心里沒有一個確定的答案。
唯一值得自己欣慰的,是終于能夠回到藥廬了,重新與師父一起,可以放下所有的防備,松了心弦,自由自在地生活。
想到此,她又有一點黯然,自言自語地嘀咕了一聲:“我昏迷了這么久,也不知道,父親是否會擔心我?”
重新睡了去。
冷南弦輕輕地側過身子,睜開眼睛,望著她的床帳,唇畔微微勾起,又悠悠地在心底嘆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