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給馮府賜了三個媵妾名額,意思就是說,若是馮君侯娶了三個媵妾,她們是由朝廷給馮君侯供養旳,不用馮君侯自己掏腰包。
所以阿梅和李慕,她們每年都可以從官府手里拿到祿米。
當然,作為正室夫人馮關氏,自然更有資格領一份。
最初的時候,朝廷是真的把米送到府上。
關將軍在第一次見到屬于自己的祿米時,還認真地拿著官府送過來的米,和自家的米做了比較。
最后得出一個結論:
官府送的是粟米,根本比不過自家府上的大米好吃。
這個發現,讓關將軍大失所望。
花鬘在長安呆了一個月后,發現自己居然能府上領到月錢,其驚喜程度不亞于關將軍第一次拿到祿米。
看著她稀罕地拿著發下來的小額票子翻天覆地地看,馮君侯忍不住地說了一句:
“你自己都是一個富婆,拿這點錢有這么高興?”
“你懂什么?我自己辛苦賺來的錢,和府上每月發給我的錢,能一樣么?”
花鬘小心地把票子貼身收好,用鼻子對著馮君侯哼了一聲,轉身走了。
馮君侯看著她的小巧身影,感覺有點虧了。
明明朝廷只發了三個人的祿米,馮府卻要給五個人發月錢。
意思就是說,自己要倒貼兩個人的月錢。
這就是管住了大頭,卻管不住小頭的后果。
男人果然是下半身思考的動物。
馮君侯嘆息著。
正在反思的馮君侯,很快被打斷了思路,有下人來報:
“稟君侯,府外有人拜訪。”
“哦?這個時候,誰會過來?”
馮君侯接過拜帖,打開一看,眉頭頓時就是一挑:
“終于來了?”
來者不是別人,正是裴潛和裴秀父子倆。
若是僅裴潛一個人,那他早該過來了。
只是裴秀被馮君侯派到各處學習(干活),沒有經過馮君侯的同意,裴潛哪敢從工地上私自帶走自己的兒子?
未眷營的婦人,各家都要捐錢糧才能領回去——大漢王師從河東民亂把她們救下來,好吃好喝地供著。
動亂的時候你們不管人家,現在剛安定下來,你們就冒出來,空口白牙想把人領走?
怎么?
真當大漢將士是你們的免費勞力?
某位姓馮的勞力販賣頭子都不敢這么想。
更別說裴秀是馮鬼王親自召見過的人物,裴家真要是不識趣,一直呆在河東的石某人有的法子讓他們識趣。
所以一來二去,又是先派人和馮君侯通氣,確定了馮君侯對聞喜裴家沒有別的想法。
又是征求馮君侯的意見,說是裴家家主不惜棄魏投漢,有相當一部分就是太過思念兒子,這些日子想讓兒子陪著。
最后得到了馮君侯的允許,裴潛這才帶著裴秀一起回到了長安。
“哈哈哈,裴公,聞名良久,今日終于得見矣!”
馮君侯人未邁進門,爽朗的聲音已經是先一步傳了過來。
帶著兒子在客廳等候,尋思著怎么開口的裴潛,聽到聲音,連忙起身迎接:
“君侯言重了,某才是久聞君侯威名啊!”
“坐坐,請坐,不必拘禮。”
馮君侯伸手示意,自己走到主位上坐下,目光落到站在裴潛身邊的裴秀身上:
“裴郎君,這些日子以來,可有所獲?”
聽到馮君侯問話,連忙躬身回答:
“謝過君侯關心,秀這些日子游歷四方,才知自己以前見識淺薄,能與學院的學子們共事,實是大有所獲。”
馮君侯似是早料到了一般,笑了笑:
“有收獲就行,如此也不枉你這些日子以來的辛苦。”
裴潛拱手道:
“潛還未謝過君侯照顧吾之妻兒。”
馮君侯笑道:
“舉手之勞罷了。只是……”
馮君侯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裴秀,“當時我看裴郎君天資極佳,沒想到他卻自稱是家中庶子,不為家族所重。”
我就說呢,裴秀可算是歷史留名的人物,連聯合國都用他的名字命名月球環山。
裴家未來數百年,可是人才輩出,公侯一門,冠裳不絕。
后世全國有名的宰相村,正是來自裴氏。
如此世家名族,怎么可能瞎了眼漏過這么牛逼的人物?
裴秀連忙道歉:
“稟君侯,當時河東太亂,聽聞有亂民專殺世家豪族之人,秀與阿母身處亂軍之中,故而……”
馮君侯淡然一笑,打斷了裴秀的話:
“好了,你不用解釋,我明白。你在當時的情況下,不但能挺身而出,維護自己的母親,還能考慮到這一層,確實不錯。”
裴秀到底不過是個十幾歲的孩子,聽到馮君侯這么一說,只道對方真不往心里去,這才放心下來。
當然,主要還是這些日子以來,他確實是學到了不少東西。
所謂天地親君師,在裴秀的潛意識里,馮君侯已經是個值得信任的人物。
但裴秀的大人裴潛看到馮君侯這副模樣,心里卻是“咯噔”一下。
有道是“巧言令色馮郎君,心狠手辣小文和”。
兇名赫赫的馮鬼王,被人所欺,會如此大度,這么輕易地放過對方?
“君侯有所不知,犬子確實是潛的庶出之子,幼時不受族中所重。”
“不過吾看他天資過人,故而這才對他用心培養,只是就算吾乃家主,但常被族中的一些族老,說吾嫡庶不分。”
“也就是這兩三年,阿秀爭氣,在河東有了些名氣,總算是不負吾之所望,所以才讓族里的人不再說閑話。”
“饒是如此,但阿秀的生母,出身微寒,咳,也就是阿秀護著,這才沒有被人所輕。”
馮君侯看著裴潛苦笑搖頭地自曝家短,心里暗道:
外人確實可能因為裴秀不敢看輕他的阿母。
不過他的嫡母,可說不準。
聽說裴秀嫡母還曾讓他的生母出來給客人送湯送飯呢!
“裴公心中煩惱,吾算是聽明白了。”
馮君侯笑道,“這自古以來,常說嫡庶有別,特別是大家大族,人丁興旺,若是嫡子賢明,那倒還好說了。”
“怕就怕,出現嫡庸庶賢的情況,若是按規矩把家業傳給嫡子,這祖上幾輩攢下的家業說不得就要被敗盡。”
就算是沒有敗盡,被同族不同房的吞了去,從此妻兒在族內仰人鼻息,也是難堪。
“只是若傳給庶子,又怕世人笑話,族內不寧,對吧?”
裴潛聞言,簡直是如同遇到了知音一般,連連點頭:“君侯明鑒,正是如此,正是如此啊!”
看到對方這副模樣,馮君侯知道,恐怕裴潛欲把爵位傳給裴秀的傳言,恐怕未必空穴不風。
“父母之愛,各有偏私,人性使然,更別說生為人子,是嫡是庶,又非自己所能定。”
“偏偏這生下來,就天生低人一等,為人所輕,可謂世間之不公耶?”
聽到馮君侯這個話,裴潛嚇得直接站了起來,臉色大變:“君侯?”
馮君侯看向裴潛,面色從容:
“孔子乃野合而生,卻懷圣人之心,著經典而傳世,諸儒所學,皆源于彼,其嫡兄孟皮與之相比如何?”
裴潛頓時啞然。
“再說了,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乃是孝武皇帝所為,這才有了大漢四百年天下的禮法根基。”
“只是孝武皇帝雄才大略,當年所推行的國策,又何止這一個?”
馮君侯緩緩地說道:“彼時孝武皇帝大力推行推恩令,讓諸國王侯子弟皆有繼承之權。”
“為何至今,世人只記得尊儒術,卻不記得推恩令?”
裴潛聞言,也不知怎么的,只覺得后背微微有些濕涼。
孝武皇帝為什么要尊儒術,行推恩?
不就是為了更好地家天下?
換成各個大家族來說,不應該是加強宗房,削弱旁宗?
可是聽著馮君侯所言,總覺得不是那么一回事?
“昔日諸國王侯,勢比天子,故而天子不容。觀今天下之狀,世家豪族多建塢寨,自有宗兵,良田無數。”
“男女丁口莫不依附,官府行事須看其臉色,此可謂前漢之諸國王侯耶?”
裴潛聽聞馮君侯之言,額頭冷汗汵汵而下,吶吶不知如何作答。
世家豪右之害,不是沒有人看出來。
前漢兵鋒之銳,莫有敢當者,多倚軍中良家子。
然光武皇帝平王莽,延漢祚,所倚者乃是地方豪右。
故后漢兩百載,治天下靠的是地方豪右,以及由豪右發展而來的世家豪族。
無論是武皇帝,還是跟隨武皇帝的剛正不阿者,都曾有過打擊世家豪右的不法之舉。
但也僅僅是針對不法之舉。
從來沒有人想過要從根基上去動搖世家豪右。
眼下這位馮君侯所說的話,之所以讓裴潛冷汗直流,是因為這些話,已經觸及了世家豪右傳承根本。
倘若季漢朝廷當真想要效仿孝武皇帝,向天下世家實施推恩令……
想想那種情況,就讓人不寒而栗。
裴潛下意識地就是勸道:
“君侯,此事事關重大,到時只怕會千夫所指啊!”
馮君侯聞言,忽然大笑起來:
“裴公以為,吾那些巧言令色、心狠手辣的風評,是如何而來?”
可不就是那些所謂的世家扣上來的?
他們為什么扣上來?
可不就是因為馮君侯這些年來,動了他們的根基?
馮君侯悠悠地說道:
“蜀地世家,涼州豪族,恨我入骨者不知幾凡,要不然……嘿!”
馮君侯動了世家豪右的根基,而世家豪右,又何嘗不想著要動馮君侯的根基?
逼得馮君侯不得不主動清洗興漢會內部,其手段不可謂不狠。
至于那些所謂的風評,反倒是次要的。
聽到馮君侯提起蜀地與涼州,裴潛這才反應過來:
眼前這位馮鬼王,不知在兩地滅了多少當地豪族,又怎么可能會怕千夫所指?
“現在河東有傳言,說去年我寧愿在大河邊上釣魚,故意放任河東糜亂一片。”
馮君侯看向裴潛,淡然道:
“這個話,也對也不對。說它對,是因為我確實樂于看到河東世家大傷元氣。”
“不對,是因為那個時候,河東仍算是附逆,大漢憑什么幫逆賊平亂?”
這個時候,裴潛的后背已經濕透了。
他苦笑地看向馮君侯:
“君侯,說起來,某也是世家子呢,你跟我說這些,合適么?”
“有什么不合適?”馮君侯微微一笑,看了一眼站在他旁邊的裴秀,“我欲舉薦裴郎君去皇家學院就學,不知裴公愿否?”
“皇家學院?”
“對,就是南鄉皇家學院,這幾年來,大漢不少地方官吏,就是從皇家出來的學生里選拔而來。”
“而且大漢有意推行考課制,以代察舉制,若想參加考課,先去皇家學院學習,是最好的辦法。”
馮君侯的目光又重新落回裴潛身上,“若是換了別人,吾自不會說這些話,但裴公嘛,那又不一樣了。”
為什么不一樣,馮君侯沒有說出來。
但裴潛已經明白了,他嘆了一口氣。
表面上看來,馮鬼王是想要抬舉裴秀,拉攏自己。
但實際上,對方根本就是想要借自己之口,給河東乃至河北的世家傳遞消息。
裴潛下意識地轉頭看了自己兒子一眼。
裴秀有些不明所以地看向自己的大人。
尚未弱冠的他,就算是再怎么早慧,也根本想不到,馮鬼王想要從自己身上,牽扯出足以把天下世家攪得天翻地覆的大事。
裴潛伸出有些顫抖的手,想要拿過茶杯喝口水壓壓驚。
同時在心里在快速地思考著。
答應馮鬼王,阿秀從此就再無后顧之憂——季漢為了實施世家推恩令,肯定會把他樹立成為裴氏的代言人。
但若是接受了馮鬼王的扶持,就代表著自己,要響應季漢的世家推恩令。
成,則可參照隴西李家,只要裴氏轉型成功,可以繼續風光至少三代。
敗,則裴氏就此跌入深淵——至少自己這一房,會被河北與關東的世家豪族撕成碎片。
只是想起蜀地與涼州世家豪族的遭遇,裴潛又有一種絕望和無力。
若是魏國不能阻擋季漢東進的腳步,世家又拿什么去阻止世家推恩令?
“君侯,此事事關重大,吾雖為家主,亦不得擅自作主,須回族中,跟諸位族老商量一番。”
“應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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