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十二時鏡另外一邊的蒼無念眼下雖然看不見風湮的身形,但是他卻能夠清楚的看見對方落在耀光綾上的每一筆。
畫傾城在繪畫方面的造詣有多高,蒼無念自然的心中有數的,如今的她神格已然歸位,重新恢復了洛河神女的身份,其神通之廣大,自然更甚于身為凡人的畫傾城。
只是說不清為什么,眼看著耀光綾上從無到有的一點點出現了那個與自己的身形一般無二的輪廓時,蒼無念覺得自己的心在隱隱作痛。
鏡子的另一面明明是那個法力高強、以三界安寧為己任的洛河神女,可是他的腦海中出現的卻是過去這兩年陪伴在他身邊的那個只屬于人族的畫傾城。
他從來沒有什么時候像此時此刻這般,硬生生的、不由自主的將風湮和畫傾城區別對待。
——為什么會這樣?
蒼無念緊皺著眉頭,十分詫異的在心中這樣問自己。
思量了許久,他最終得出的結論是:或許是因為這補魂之術太過逆天,即便是神力已經完全恢復的風湮在施展此術的時候也難免力不從心。
這樣的情況就如同畫傾城在之路的成長上經歷的每一次考驗,她總是在實力未夠的情況下便強行動用蜃光的能力,畫皮如此,畫心亦是如此。
事實證明對于畫傾城來說,實力未夠并非不能動筆,只不過過程極為艱難,耗盡法力是常有的事,還得時刻擔心是否會前功盡棄。
也許就是這樣的原因,使得蒼無念在這個時候情不自禁的想起那個尚未覺醒的畫傾城。
在蒼無念,或者準確來說,在蒼妄的記憶里,風湮是一個遺世而獨立的神女,她從未曾為了哪個特定的目標表露出過屬于她自己的喜怒哀樂,直到他們相遇相愛。
那時候的風湮無論做什么事都是一副云淡風輕的模樣,也許是因為大大小小的天機盡在她的掌握之中,所以早就知道了結局并且不需要參與其中的她總是那樣處變不驚。
如今的一切早已經超出了他們這些神通廣大的天神可以控制的范圍,再加上神女亦不是當年那個不食人間煙火的神女了,所以褪去了那副清冷淡漠的外衣之后,現在的風湮更貼近于那個有血有肉、一門心思只為他而努力的人族女子。
其實蒼無念的感覺并沒有錯,早在千年之前,風湮散去一身的力量許下宏愿的時候,她心中的大愛與小愛便已經分不清孰輕孰重了。
蒼妄乃是天選之人,就算沒有她的介入,蒼妄依舊有辦法集萬法于一身,成為當世的救世之神。
可是風湮既不想有負于三界眾生,也不想失去蒼妄,所以才鋌而走險,選擇了一條她完全沒有把握應對的路。
如今這條路,走到了最關鍵的時候,他們蹉跎了千年,為的就是這一天,為的就是這一魂。
這是一縷覺魂,它掌控著這世上最多變最復雜的感情。風湮作為天地間唯一知道如何施展這逆天之術的人,她當然十分的清楚,她自己所理解的感情是什么模樣,那么從她手中畫出來的那一縷覺魂便是什么模樣。
論及感情,作為神女的她自然是不如作為凡人的她那般細膩敏感,凡人有許許多多的煩惱,凡人能夠最真實的表達自己的好惡,展現自己的喜怒哀樂。與神仙們相比,凡人的心大都很小,他們容易患得患失,容易安于現狀。
自提筆伊始,風湮心中便已有所感,自己作為執筆之人,為蒼無念重塑覺魂需要具備兩個條件:一是強大高深的神力,二是百轉千回的玲瓏心思。
曾經的風湮具有強大的神力,但是對于世情的感知較弱,她的性情和神職決定了她就是那般平靜如水淡漠如煙,即便是因為紅鸞星動而愛上了一個男子,她依舊缺少許多生動細膩的感情。
十世輪回,她以凡人的身份嘗遍了世情的冷暖,切身領教了那些她從不曾體會過的美好與丑惡,她終是成就了比過去的自己更加細膩敏感的玲瓏心思。
所以此番,說到底,她需要的只是屬于凡人的情感,和屬于風湮的神力。
她淪為凡人的過去那九世與蒼無念無關,所以男子才感覺不到她在提筆的時候到底與風湮還有多少不同。
但是,此刻的情況卻是和風湮的想法走上了相背離的道路。
說到底,還是大悔之淚影響了她的心緒,讓她在之時內心出現了猶豫。她不想將自己身為凡人的時候體會到的一切情感都加諸在這一縷覺魂之中,因為男子接下來要面對的乃是天地浩劫,對世情感同身受得太多,難免悲天憫人。
雖說以蒼妄的性情而言不至于做事畏首畏尾,但是不必要的情緒卻容易造成他的負擔,為他平添煩惱。
當然,還有最重要的一點是,風湮對自己的結局沒有把握。
施展補魂之術會消耗巨大的法力,這是風湮早有心理準備的事情。但是真的提起筆來,那力量流逝的速度卻是令她心驚。
在她還是畫傾城的時候,她經歷過實力不夠卻強行動筆的情況,那時候每一次都是有驚無險,休息一段時間實力不但會恢復,還有可能更加精進。
當時她不明白這是為什么,現在她怎么可能還不明白?那時候的她是走在覺醒的路上,屬于畫傾城的那一點實力對于現在的自己而言不過是九牛一毛,用完了再取便是。
可是現在呢?她已經恢復了記憶恢復了法力,她是完整的自己。這樣的她若是耗盡了法力,除了在漫長的歲月中等待,讓神力一點一點的修補回來,或者是直接毀盡根基,她完全沒有別的辦法讓自己全身而退。
況且這還只是消耗出去的力量,若再加上反噬之力的影響,她已經不敢想象自己接下來要面對的是怎么樣的一種困境。
正是因為如此,所以她在勾畫覺魂的時候有意想要將一切的情感盡力輕描淡寫,她寧愿那個重塑了覺魂的男子多一分對于強大力量的貪戀,也不要他對感情之事,尤其是男女情事多一絲糾結。
這樣一來,即便今日之后自己會遇到什么不測,那個男子也不至于耽溺在痛失愛人的悲苦之中難以自拔。
然而風湮卻是萬萬沒想到,所謂的“執筆者認識到的感情是什么模樣,畫出來的覺魂便是什么模樣”其實指的就是她在作畫時的心境。
她的心念越是復雜,畫出來的覺魂便也越是復雜,她所想到的一切都已經在她毫不自知的情況下一點一滴的全都融入在了覺魂的輪廓之中。
這也是為什么蒼無念明明看不到她,卻能夠在耀光綾上感覺到她根本不像風湮,反倒像是那個純粹的從未覺醒的畫傾城。
因為在畫傾城的心里,蒼無念便是天,其余所有的一切都沒有他重要。眼下風湮的時候適得其反的流露出來的自身情緒,便與蒼無念所熟悉的那個畫傾城如出一轍。
所謂“往來影照兩邊人”,對于眼下的實際情況而言,在十二時鏡的一邊是風湮,另一邊是蒼無念;而對于這一對身在局中的男女而言,他們的對面一個是畫傾城,一個是蒼妄。
這是實力和身份皆不對等的映照,沒有人知道在這樣的情況下施展出來的補魂之術會出現什么樣的后果。
但毫無疑問的是,只要風湮能夠將覺魂完整的勾畫出來,并將其融入男子的體內,這個男子的萬法之身便可鑄就。
眼看著那只差勾勒容顏和渲染色澤便可大功告成的覺魂,風湮卻忽然發現自己的身體有了些異樣的感覺,她發覺自己的腦子變得有些昏沉和迷蒙,那似乎是力量過度消耗而導致的不可避免的眩暈之感。
空離卻是看得清楚,女子的容顏在隨著覺魂的不斷豐富而一點一點的變得蒼白,那原本閃爍在其眸中璀璨的金光也在一點一點黯淡下去,使得她那深遠而無波的美眸莫名的染上了一層混沌的色彩。
“宓翎,你的情況看起來不是很好,是否需要休息一下?”空離忍不住發問,卻是用了法力傳遞的秘音。
之所以傳遞秘音,是因為空離深知眼下不是意氣用事的時候,如果讓蒼無念察覺到女子似有不妥,那個男子一定會阻止女子繼續下去。
但是重塑覺魂事關重大,能不能中途停歇,又或者能夠停歇多久,只有風湮自己知道。是以,空離只能站在旁觀者的角度,用自己認為最合時宜的辦法來出言詢問。
風湮因為這一聲呼喚而恢復了清明,她朝著空離投去了一個感激的眼神,然后搖了搖頭,示意此時停歇不得。
于是空離只能補上一句:“若是需要我的幫助,一定要告訴我。”
風湮微微牽動了一下嘴角,輕輕點了點頭,然后為蜃光又接上了一個新的筆尖,將重新具備生機的龍綃浸沒在那一灘藍色的大愛之淚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