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利尼奧的教會人士同樣熱烈地歡迎了皮克羅米尼主教一行,他們在大教堂落足,在這里他們還遇到了兩位多明我會的黑衣修士和宗教裁判官,教宗英諾森八世諭令的受令人,海因里希克雷默與雅各布司布倫格,他們的名字即便是已經被放逐出羅馬的皮克羅米尼主教也有所耳聞,他們合力撰寫了一本《巫術之秘》,上面詳細地記錄了有關鬼魂,吸血鬼,僵尸以及一系列有關于魔鬼的可怕事情,據說書中的描寫栩栩如生,人們一致認為書中所寫皆是他們自身經歷,對于他們的虔誠贊頌不已。
除了這些,皮克羅米尼主教還知道他們正在撰寫一本叫做《女巫之槌》的書,這本書里盡可能地列舉了尋找,辨識巫術,檢驗女巫與對女巫施加各種刑罰的各種方法,據說有上萬名修士與教士曾經如饑似渴地閱讀過它們的
,不過就皮克羅米尼主教看來,這大概是書中描寫的有關于女性胴體和某些行為的部分實在是太多和太詳實了。
令皮克羅米尼主教厭煩的是,克雷默為了佐證自己書中提到過的方法,竟然雇傭了一個衰老的婦人,把她塞進一個面包師的烤爐里,宣稱是魔鬼把她帶到這里的,然后她就在里面裝作魔鬼附身,一個個地喊出女巫的名字,當然,按照女巫之槌的鑒別方法,這些女巫之中找不出哪怕一個清白之人——當火焰騰起的時候,將這兩位黑衣修士帶上光明坦途的橋梁也就此鋪設停當。
克雷默與司布倫格同樣早已耳聞皮克羅米尼之名,他們分別親吻了皮克羅米尼主教的戒指,這種做法為方濟各修士所鄙視,認為過于世俗與卑微,多明我修士則有著相反的看法,他們甚至向年少的瓦倫西亞神父行了禮。在人們的眼睛里,他們都不像是那種兇惡的人,克雷默雖然神情嚴肅,但圓潤的身材與膨脹的面頰卻讓他顯得有些可親,他的白色棉布袍子打出的褶皺也很優雅,外面的黑色罩袍上繡著一只奔跑的獵犬,因為多明我修士經常自詡為“主的看守犬”,這種裝飾是相當常見的。司布倫格要比克雷默更年輕一點,但他的毛發可不如前者茂盛,在剃成了羅馬教會人士常用的圣彼得式(也就是在頭發的中間剔出小小圓圓的一塊空白)后,他的頭發古怪地向著兩側抬起,像是魔鬼的兩只角。
“外面這樣喧鬧,”主教和藹地問道:“是因為六月節(圣約翰、圣佩德羅和圣安東尼奧均在六月出生)快要到了嗎?”
“不僅如此,”克雷默修士回答道:“我們不久之前舉行過一次審判,明天就是處決他們的日子。”
“他們?”
“是的,一共一百五十六個,六十二位男性,九十四位女性,猶太人,異教徒,新教徒和巫師,罪名分別是、信奉異端邪說、誘拐婦女、孩童、盜取和損毀尸體、與魔鬼媾和等等,我主仁慈,只有五名怙惡不悛,不愿悔改的女巫將會被處以火刑。”克雷默滿懷喜悅地一一道來,然后,如同斯佩羅城的圣體瞻禮儀式,作為福利尼奧城中身份最高的教職人員,皮克羅米尼主教也將行走在游行隊伍的前列,并且在觀刑的時候和宗教裁判官們坐在一起。
第二天晨禱之后,游行隊伍就出發了,多明我會的修士們舉著多明我會的旗幟走在最前面,之后是皮克羅米尼主教,還有朱利奧與瓦倫西亞,他們身邊各自還有兩位強壯的修士,免得憤怒的人群會失去控制沖擊游行隊伍,他們身后跟隨著克雷默以及司布倫格為首的宗教裁判官,之后又是一群舉著圣人畫像與雕像的教士,跟著他們的就是今天的罪人——他們的身邊有著愿意陪伴他們的人,也有士兵和騎士,每個罪人的手中都有著一枚大蠟燭,照亮了他們憔悴蒼白的面孔,他們身上穿著的悔罪衣有著不同的圖案與顏色,其中大略可以分為三種,一種是描繪有大十字架的黃色衣服,說明這個罪人已經悔改,將會被監禁或是流放;一種是白色的,描繪著紅色的火焰,但火焰向下,表明他雖然有罪,可能會被處死,但不會是火刑;最后一種衣服是灰色,上面描繪著跳舞的魔鬼與火焰,無需多說,這些人將會被處于火刑。
游行的隊伍搖搖晃晃地圍繞著福利尼奧城走了一整圈,既是為了威懾住那些可惡的異端與女巫,也是為了讓平民獲得一個可以盡情宣泄的機會,在平時,他們屈居在最底層,受盡欺凌壓迫,今天可總算有那么幾個比他們更卑賤的家伙可以讓他們快樂地大聲唾罵、推搡和羞辱了。尤其是那五個穿著灰色長袍的女人,男人們瞪著血紅的眼睛,就像是能夠在魔鬼的誘惑下穿透粗糙的布料,看見赤裸的身體,他們議論和羨慕著那些裁判官大人,因為所有被指控為女巫的女人一進入法庭就會被脫掉所有的衣服,免得她們借著魔鬼的符咒傷害和欺騙他人,裁判官們也可以用手去撫摸她們的胎記,或是用針刺她們的皮膚,來判斷她們是否已經與魔鬼交合;而在這五個女人中,最為年輕,身材姣好,面容秀麗的遭到的侮辱與折磨最多,男人們的手臂越過士兵去揉捏她的手臂和胸膛,女人們則用指甲抓撓她的臉,她被推到在地,長袍被下作地掀起,露出不堪的傷痕,可憐的女孩看向上方,但即便是圣人們的畫像與雕像,都不愿意向她露出良善仁慈的面容,她無助地伸出手臂,卻得不到一點幫助。
美第奇的金匠修士大步地走了過去,他不在乎別人怎么看,只一下就把這個女孩拉了起來,把她塞回隊伍里:“別誤了時間!”他粗聲粗氣地叫嚷道。
他在心里嘆息著,剛才的女孩有著一張標準的猶太人面孔,柔和的面部輪廓,精致的五官(除了略微帶點鷹鉤的鼻子),黑色的卷發,雖然不知道她是怎么被人檢舉為女巫的,但大體上與她的美麗,或是她父親的財富有關——金匠修士將這張面孔深深地刻印在自己的腦海里,在將來,這張罪人的面孔會被最光潔的珍珠或是貝殼復蘇出來,到那時,它會被無數的人珍愛與贊譽,或許還會有人去找尋這張秀麗面龐的源頭,卻不知道它的主人早就化作了飛灰。
用以處刑的廣場上已經立起了五根火刑架,一百多個罪人被押送到了高臺下,皮克羅米尼主教坐在最中間的位置,而裁判官們分別位于兩側,他們的身前是鋪設了朱紅色絲絨的長桌,腳下踏著墊子,身后則是他們最寵愛的弟子,“別走開,”皮克羅米尼主教在落座之前低聲說道:“別轉頭,別移開視線。”他也有考慮過讓朱利奧.美第奇接觸到這些事情是否過早,但他不能確定,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在任何地方,任何時間發生,但他在,和他不在又是完全的兩回事。
風吹動了他們頭上的金色華蓋,珍貴的絲綢在風中簌簌作響,天色突然暗了下來,人群中發出了浪濤一般的嘆息聲,“他們為什么要嘆氣?”一個魯莽的年輕修士問道。
“因為他們不希望下雨。”就坐于皮克羅米尼主教左側的克雷默悠然自得地解釋道:“一般來說,如果要處以某個異端火刑的時候,突然下起了雨,那么就會有兩種結果,一種是改天執行,另一種就是往柴火里潑油,繼續行刑。當然,如果是我,我會選擇改天,因為潮濕的木柴會引起濃煙,濃煙會直接把人嗆死,朱利奧兄弟,這樣他們就會無知無覺地死去了,絲毫感覺不到他們應該領受的痛苦。”
就在克雷默給出回答的時候,烏云突然散去,陽光投射下來,于是他們又聽到了一陣嘆息,不過這次是欣慰與歡喜的嘆息。
處刑一般是從罪行最輕的開始,從囚禁,到流放,然后是鞭撻,枷鎖與站籠,一些人被絞死,一些人被斬首,人們的歡呼聲一陣強過一陣,到了執行火刑的時候,竟然還有人亢奮到昏死過去,身邊的人立刻給他喝了檸檬水,他才醒了過來,沒有失去觀看最佳節目的機會。
相對于興奮的觀眾們,將要遭受火刑的五個女人幾乎都已經虛脫了過去,最終她們還是被拖了起來,用鐵鏈捆綁在火刑架上,一直跟隨著克雷默與司布倫格的修士們非常上擅長處理這些瑣事,他們將女巫們的長袍束進鐵鏈里,然后開始在她們的腳下堆起木柴,每一堆木柴都要堆到膝蓋的位置,又干燥,又透空,這樣才能保證她們能夠被活生生地灼烤而死——女巫們不斷地喊叫著要悔改,要贖罪,但人群內側總是有教士大步地舉著圣像走來走去,宣稱魔鬼正在用她們的喉嚨說謊。
而就在修士們在年輕的猶太女孩腳下堆放柴火的時候,一個猶太男人沖了進來,他留著胡須,帶著奇怪的帽子,他一見到克雷默就跪了下來,在士兵們把他拖出去之前他從懷里掏出了一個小匣子,克雷默做了一個手勢,他身后的弟子立刻悄悄地跑了下去,在猶太人面前俯下身體,看上去是在詢問什么,事實上卻已經將匣子藏進了袖子,匣子很小,重量卻很驚人,將修士的黑袍都拉歪了。
過了一會兒,又從高臺上下來一個修士,他和舉著圣像的同僚們說了幾句話,那個猶太女孩從火刑架上被拉了下來,一個修士提著繩索,套上她的脖子,把她勒死,然后再將尸體掛回火刑架。另外幾個女巫也在嚎叫著愿意懺悔,以求得絞死后再被燒的權利,但她們不是丑陋的娼妓就是守寡的老嫗,而且修士們也不能剝奪掉民眾們所有的歡樂啊,所以她們還是在哀嚎中被燒成了焦黑的尸骸。
那個猶太老頭一直跪在歡樂的人群中,幾乎沒有人注意到他,他看著自己如同花苞一般的女兒被絞死,被燒成木炭,他一邊流淚,一邊大笑,他跟著拖曳著女巫尸骨的敞篷馬車到了河邊——女巫是不允許被埋葬的,它們只能被投入河流,當女兒酥脆焦黑的骨殖被投入河水的時候,她的父親也跟著跳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