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照皮克羅米尼主教起初的計劃,他應該在經過福利尼奧后沿著埃皮諾河的南向支流繼續自己的傳道事宜,但在他身邊同時聚合了美第奇,博爾吉亞與洛韋雷三個姓氏,而且三個孩子中最大的也只有八歲的時候,他就必須改變原先的打算了。
在他們動身的時候,洛韋雷的……無論是使者,還是刺客都毫無動靜,這表明梵蒂岡的洛韋雷樞機主教已經做出了決定和萬全的準備——決定是罔顧上帝的旨意,徹底地拋棄他僅有的這個兒子,至于準備……如果他正是皮克羅米尼主教認得的那個洛韋雷,約書亞的母親只怕也難逃一死,畢竟眾所周知,母親總要比父親更愛孩子一點。
既然如此,接下來要做決定的就是皮克羅米尼主教了。他決定留下約書亞,雖然依照這個時候通用的醫療手段,這個仍然處于低熱之中的孩子要不了幾天就會蒙主感召,但既然父親不愛兒子,皮克羅米尼主教又何必去顧惜仇敵的種子呢——當時皮克羅米尼主教被驅逐出梵蒂岡確實是西克斯圖斯四世一手主導,洛韋雷卻也不能說毫無干系。所以皮克羅米尼主教并不意外洛韋雷會做出這樣的決定,比起失去兒子,他更為恐懼的是皮克羅米尼將會就此威脅和報復他。
離開福利尼奧約二十里后,河面上的船只才逐漸稀疏起來,他們向西,途徑坎納拉,托爾賈諾,在馬爾夏諾轉往內斯托雷河,內斯托雷河的末端在毗鄰特拉西梅諾湖的地方消失,在那里他們將換乘馬車與馬匹,特拉西梅諾湖介于翁布里亞大區與托斯卡納大區之間,經過湖區,再越過萊克雷泰山就能抵達錫耶納,也就是皮克羅米尼主教的誕生地,同樣也是皮克羅米尼家族的勢力范圍,錫耶納旁的皮恩扎,一個由教皇庇護二世欽定與規制的珍珠般小巧的理想城,數條石徑在中央廣場匯聚在一起,廣場中的皮克羅米尼宮是庇護二世的鄉間住所,一側就是皮恩扎的圣母升天主教座堂,作為庇護二世的外甥,弗朗西斯托德斯切尼皮科羅米尼在這里度過的時間可能還要多于羅馬的梵蒂岡。
他在溫暖的絲絨船艙里詳細地和小朱利奧描繪了一番皮恩扎的虔誠,純潔與美好,當他還十分年輕的時候,他騎著馬,或是移動自己的雙腳,沿著坡道或是階梯穿過皮恩扎,不消一會兒,就能夠看見托斯卡納無垠的原野與山丘,與籠罩在它們之上的晨光,薄霧與月色。
凱撒.博爾吉亞睡在隔壁的船艙里,皮克羅米尼主教的聲音并不比小蟲鳴叫的身影更大,即便他竭力傾聽,也只能捕捉到幾個模糊的詞語,就是這樣的聲音,讓凱撒想起了他的,也是他的弟弟和妹妹的父親羅德里格.博爾吉亞。他是一個主教,一個樞機,一個應當將情感與軀體全都敬獻給天主的男人,但他在世俗的方面也同樣令得任何一個男人為之羞愧,他有好幾個情人,還和其中好幾個都生育了孩子,他們的母親無疑是最成功的,她為主教生養了四個孩子,三男一女,各個又健康又聰明。據說在凱撒之前,主教還有三個兒子,可惜的是只有一個幸存,他們沒見過面,羅德里格也很少提起他,凱撒只知道他的名字是路易吉.博爾吉亞,似乎要比他大上十幾歲。
羅德里格.博爾吉亞也很喜歡將自己的孩子放在膝蓋上,然后溫和可親的和他們說一些故事與逸聞,從凱撒到盧克萊西亞都受到過這樣的寵愛,只是相對于還保持著小鳥般純潔而又活躍的盧克萊西亞,兩個男孩子能夠從他們的父親那里聽到更多的與政治,宗教與軍隊有關的事情,只是比起凱撒,他的弟弟喬瓦尼對此毫無天賦,他性情遲鈍,也懶得去思考,比起陰謀詭計,爾虞我詐,他更喜歡聽講鳥兒喂飽和錘釘子的笑話。不過這反而讓羅德里格更疼愛他了,凱撒不是說父親不愛自己,但父母總是會關愛孩子們中傻乎乎的那一個,這時常讓凱撒感到不平。
但這樣的不平在看到米蓋爾.柯烈羅的那一瞬間就消失了,他的心中溢滿了對于父親的感激與愧疚,畢竟凱撒知道現在正是博爾吉亞與洛韋雷一爭高下的關鍵時刻,為了挽回自己的莽撞行為造成的惡劣后果,父親也許可能需要從賄賂其他主教的資產中抽出一部分交給皮克羅米尼,這可能會導致他在這場競爭中失敗,而洛韋雷是絕對不會輕易放過博爾吉亞的,羅德里格可能在一場酒宴中中毒,也可能在狩獵的時候落馬,或是被派遣去做一個大修道院的院長,從此遠離俗世的喧囂。
聽到盧克萊西亞也已經來到翁布里亞的時候,涌上凱撒心頭的第一陣情緒是喜悅,然后是不安,他只有四歲的小妹妹,可不適合如此遙遠艱難的跋涉,而米蓋爾.柯烈羅也不會只是因為她想見見哥哥就把她帶到福利尼奧來——原因他很快就知道了,盧克萊西亞來到福利尼奧,是為了和福利尼奧的圣康提家的三子結婚。
他的小妹妹固然是博爾吉亞家族最為瑰麗的珠寶,但四歲就成為一個新娘也未必太早了,博爾吉亞這么做是為了爭取圣康提家那位樞機主教的支持,在實質上的賄賂不得不減免的時候,一個婚約無疑是最好的償付,而且人們都知道盧克萊西亞是博爾吉亞副相最心愛的女兒。
“你知道這是因為什么吧。”米蓋爾.柯烈羅意味深長地說道,而凱撒的心就像是被一條毒蛇咬住了那樣的疼痛難忍,他犯了錯,但為了這個錯誤贖罪的卻是他的小妹妹。
凱撒在自己的床榻上因為內疚和痛苦輾轉難眠,而就在同一時刻,他的小妹妹盧克萊西亞已經做好了成為一個新娘的準備。
四歲的孩子,除非她的身體里有著一個成年的靈魂,否則就算是再聰明,也無法完全領會到婚姻的意義,她坐在妝臺前,滿懷喜悅地擺弄著圣康提家的禮物,以及羅德里格.博爾吉亞為了安撫她而特意送來的首飾,金子與寶石的光輝映照在她那雙繼承了母親的祖母綠色眼睛里,就像是夕陽垂落時波光粼粼的湖面,乳母在她身后悄聲嘆息,只希望圣康提家能夠憐惜這個無辜而美貌的孩子,不要因為她的父親而對她諸多苛責。
“你見過他嗎?”盧克萊西亞一邊撿起一只小巧的鉆石發飾放在耳邊,一邊仿佛漫不經心地問道。
“誰?”
小姑娘挑動眉毛:“我將來的丈夫,”她嘆了口氣:“怎么樣?他英俊嗎?高大嗎?說話的聲音怎么樣,像貓,還是獵犬,或是烏鴉?”
乳母遲疑了一會,她當然有去見過,不過說真的,那個男孩……除了平平無奇之外沒什么好形容的,在羅馬的大街小巷里,像這樣的男孩沒有一百也有九十九。“他只有七歲,小姐,”乳母輕聲勸慰道:“還是個孩子呢。”
羅德里格曾經說過,如果盧克萊西亞是個男孩,倒很有希望繼承他的衣缽,被如此稱贊的盧克萊西亞不會聽不出乳母的弦外之音:“看來就是一無是處了。”她說,將發飾扔回到妝臺上。
“并不是每個男孩都能如您的兄長那樣出色的。”乳母安慰盧克萊西亞道。
“好吧,只要他別像喬瓦尼那樣惡心。”盧克萊西亞的次兄喬瓦尼只比凱撒小十一個月,他的出現完全是一個意外,又是早產兒,從嬰兒起就顯得異常蠢笨,外貌粗陋的像是一個養尊處優的農夫,更別說從還是個幼兒的時候他就顯露出了暴戾的性情,所以盧克萊西亞一點也不喜歡他。
“或者他能夠像朱利奧.美第奇也好啊。”盧克萊西亞說道。
乳母可不這么覺得:“那個孩子是挺漂亮的,但小姐,您不覺得他的眼睛有點可怕嗎?據說只有魔鬼的眼睛才是黃色的呢。”
“別胡說,”盧克萊西亞不那么高興地說,“那不是黃色,是金色,你看到過那樣明亮又純凈的黃色嗎?只有黃金的光輝才會與之媲美,就連黃水晶也會顯得輕浮單薄,我想,他將來會是一個顯赫之人的,從他的面容上就能看得出。”
何止是面容呢?乳母心想,他有著一個美第奇的姓氏,是皮克羅米尼主教的弟子,又是博爾吉亞的同門,他的前程注定了要比大部分人都要來的輝煌。
有著凱撒與朱利奧在前,盧克萊西亞在看到她的丈夫時,失望是難免的事情,那是一個平凡的,有點靦腆的男孩,不過他的這份靦腆更多的是因為盧克萊西亞的容顏,這是過低的年齡也無法遮掩的美貌,賓客們竊竊私語,認為這種美貌不會是一份祝福,倒像是一個詛咒。而且人們都知道,這場婚宴,與其說是兩個孩子結為夫妻,倒不如說是兩個家族的媾和儀式,畢竟在這個年代,一個婚約,需要新婚的丈夫與妻子完成繁衍后代的任務才能被宣告成立——一個七歲的男孩,以及一個四歲的女孩是根本不可能做到這一點的,等到西克斯圖斯四世上了天堂,教宗被選舉出來,塵埃落定,無論是圣康提家還是羅德里格.博爾吉亞都可以宣布婚約無效。
只是該完成的步驟還是一個都不能少,圣康提的家長,佩魯賈主教,還有另外一個德高望重的長者,分別坐在三把椅子里,椅子安放在一跨步高的臺階上,房間的正中是一張鋪滿了錦緞與山羊毛的床榻,盧克萊西亞先鉆進去,然后是她只有七歲的丈夫,兩個孩子將這個原本應當嚴肅隆重的行為當作了游戲,在潔白的床單下拱來拱去,笑個不停,最后男孩的母親不得不尷尬地將自己的兒子拖出來,然后再讓他鉆進去,重復三次,圣康提家的家長才終于舉起手,完成了這個讓所有人都忍俊不禁的可笑儀式。
“我帶你去看我的獵犬。還有小馬。”圣康提家的兒子緊緊地抓著盧克萊西亞的手說,
“可以嗎?”盧克萊西亞緊張地問道,她的父親很熱衷于狩獵,但無論是父親,兄長和侍從們,都不會允許她接近暴烈的馬匹與兇狠的獵犬,她看著男孩,突然覺得他也不是那么難看。
“當然可以。”
圣康提家的家長看著兩個孩子手拉手地跑出去,沒有阻止的意思,若盧克萊西亞已經十四歲了,他還要擔心她是否如同她的父親那樣荒淫無恥,狡猾多變,但一個只有四歲的孩子,即便是羅德里格,也不會殘酷到讓她過早地浸沒在俗世的污穢之中。他看向自己的妻子,也是男孩的母親,以為她會露出不贊同的表情,誰知道她看上去反而有點欣慰的樣子。
“如果博爾吉亞愿意把她留在這里也不錯啊,”原先還對這場婚事頗多抱怨的夫人說道:“我會教導她的。”
稍微過了一會,她又說:“那是個多么可愛的孩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