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瓦尼.斯福爾扎認為盧克萊西亞.博爾吉亞是個蕩婦,完全是看在三萬金杜卡特的份兒上,但他不知道的是,盧克萊西亞也對他充滿了反感與厭惡,盧克萊西亞今年十二歲,如同一枚尚未綻開的玫瑰花蕾,雖然還無法嗅到深處的芳香,但已經可以從緊裹著的苞片中一窺艷麗的風姿,她胸部微微隆起,雙眼瀲滟,屬于少女的天真無邪與屬于女性的嬌媚可人輪番在她身上呈現,不要說是男性,就連同樣是女性的茱莉亞也不得不贊嘆這是凡人幾乎無法企及的美,盧克萊西亞并非沒有缺點,但在她的身上,就連缺點都仿佛成為了黃金上點綴的寶石。
路易吉的死亡,所涉及的每個人,除了他的老父親羅德里格之外,幾乎沒有誰再會提起這件事情,但羅德里格暫時放下,是因為那時他必須全身心地投入到教皇選舉中去,而其他人,凱撒,朱利奧與約書亞,大概之后的二十年,三十年,或是四十年都不會提起此事,除非羅德里格已經死了或是老到無法對他們產生威脅,沒人會以為這位看似仁慈寬容的長者會饒恕殺害了自己兒子的人。至于盧克萊西亞,她在參加路易吉的葬禮時,甚至大膽地摸了摸那張扭曲冰冷的面孔,羅德里格以為她是在懷念自己的兄長,事實上,盧克萊西亞是要確定那只曾經威脅和傷害過自己的野獸的確已經死了,朱利奧的教導與凱撒的縱容讓她擁有著比其他女性更大的勇氣與強硬的心腸。
她知道正是凱撒、朱利奧與約書亞三個人結束了她的噩夢,可惜的是這份感恩之情不但不能表達出來,還必須深埋心底,但這份情感就如地下的泉水一般,越是深藏,地上的枝葉就越是茂盛,只是她愛凱撒,就如同愛一個兄長,愛約書亞,如同愛一個朋友,唯有愛朱利奧,就像是愛一個情人。
凱撒愛盧克萊西亞,只是他的愛的復雜的,糾葛不清的,就連他自己也不知道這是一種什么樣的感情,雖然他也隱約有著將朱利奧當作一個可能的,真正能夠給予盧克萊西亞幸福的人看待的意愿(這份意愿讓他在瀕死的洛倫佐.美第奇床前詢問他是否愿意讓朱利奧回歸俗世,這樣,盧克萊西亞和他的孩子就不會是個私生子),但在看到盧克萊西亞眼中的光芒時,他卻覺得心如刀絞。
尤其讓他驚慌的是,盧克萊西亞在洛韋雷行宮中的大膽行為,仿佛撤去了籠罩在朱利奧眼前的一層迷紗,他再次注視著盧克萊西亞的時候,不再把她當作一個孩子,當然,凱撒無需擔心朱利奧做出無禮或是魯莽的事情,在意識到盧克萊西亞已經長大后,朱利奧不但沒有接近她,反而拉開了距離,不過凱撒知道,這不是說,朱利奧對盧克萊西亞的美與真摯的情感無動于衷,正是因為他同樣喜愛著盧克萊西亞,才會——更為地尊重她。
連續幾個月,凱撒的心就像是輪番浸沒在火焰與冰水中,邪惡與良善的念頭不斷地侵襲他的思想,尤其是在聽聞了盧克萊西亞拒絕與她的新一任丈夫,斯福爾扎的喬凡尼同房后,他的雙耳嗡嗡作響,差點聽不見圣父與他們的父親羅德里格的詢問。
“凱撒?”羅德里格提高了聲音:“凱撒?你怎么了?”
“我……我很好……”凱撒勉強地說。
“那么你聽到了我的問題了嗎?”羅德里格寬容地重復道:“你的妹妹拒絕與斯福爾扎的喬凡尼同房,你怎么看?”
凱撒將視線落在盧克萊西亞身上,他的小妹妹立刻緊張地握起了雙手,放在胸前,這是一個哀求的姿勢,更別說她如同綠葉的眼睛里盈滿了淚水,凱撒知道,如果他堅持,在盧克萊西亞與喬凡尼同房之前,他們的父親會以那個古怪的傳統要求他們同床共枕,免得盧克萊西亞的身心被斯福爾扎所掠奪,這樣,他不會失去盧克萊西亞,卻會被她憎恨,一想到這里,凱撒那顆冷酷的心臟就不由得四分五裂,“我……”他說,聲音干澀,不得不握住椅子的手柄免得自己顫抖得太厲害:“我認為,盧克萊西亞……還太年輕了……如果她過早的生育,也許會在產床上發生不幸的事情。”
“哦,”羅德里格點點頭,他再次掃視過不安的兒子與女兒:“我似乎也聽皮克羅米尼說過這樣的事情,雖然大部分人們認為,這也是女性應當承受的懲罰——但盧克萊西亞,你是不同的,你是我的女兒,是我的珍寶,你兄長提出的問題或許會發生,我不想去賭這其中的萬一,所以,起來吧,我會和斯福爾扎交涉,允許你一年后再與他同房。”他走下座位,溫柔地扶起跪在臺階邊的盧克萊西亞,“在這之前,你仍然可以住在羅馬,和茱莉亞,我,還有你的兄長,弟弟和母親一起。”
他看向凱撒,調侃般地說道:“還有你,我的兒子,希望你別太后悔。”
凱撒勉強地笑了笑。
他們一前一后地走出了教皇宮,所經之處,每個人,無論是主教,修士,教士還是貴族,學者,貧民都在向他們鞠躬行禮,這就是教皇的權勢,哪怕他們只是不名譽的私生子女,他們仍然能夠如同一個王子或是公主一般地受到尊敬。這種場景每次都能讓凱撒的野心如同鮮血一般地沸騰,但今天,他就如同墜入了冰窟一般,就連盧克萊西亞挽著他的手臂也不能讓他感到溫暖。
皮克羅米尼的修士來向朱利奧通報,博爾吉亞紅衣主教前來探訪的時候,他還有點驚訝,雖然皮克羅米尼與博爾吉亞已經建立了盟約,但因為路易吉,以及亞歷山大六世以及皮克羅米尼樞機的一些想法,他們之間很少有光明正大的來往,不過他隨即想到,博爾吉亞紅衣主教,也就是凱撒.博爾吉亞也是皮克羅米尼樞機的學生之一,如果他只是作為學生來拜訪導師,也可以說無可厚非。他看向身邊的約書亞:“別離開這個房間。”
約書亞點了點頭,他的皮膚在陽光下白的就像是一張擦過白堊的羊皮紙,自從洛韋雷樞機再一次把他拋棄之后,他又大病一場,如果沒有朱利奧和皮克羅米尼主教,他大概又死了一次,醒來后他似乎忘記了之前的一切,全心全意地跟著皮克羅米尼樞機,還有朱利奧,就像是一只離群的羊羔,讓人又是憐憫,又是悲哀。
朱利奧摸了摸他的肩膀,快步走出房間,他在會客用的小廳里見到了凱撒,但凱撒似乎沒有想要和他的意愿,他只指了指他身后的一名穿著兜帽斗篷的修士,就走了出去,房間里只剩下兩個人的時候,偽裝成修士的盧克萊西亞一抬手掀開了兜帽,她的容顏頓時讓這個光線昏暗的小房間都變得明亮起來。
“我……我沒有很多時間,”盧克萊西亞急切又充滿喜悅地說到:“但我必須告訴你,朱利奧,父親允許我一年后再與喬凡尼.斯福爾扎同房……我懇求了他,他同意了!”
她眼中的光是那樣的璀璨,以至于朱利奧一時間都說不出話來——他認為自己是個理智的人,但就在那一瞬間,他仿佛被甘醇溫熱的葡萄酒浸沒,在醺醺然中難以自拔,他都不需要去問盧克萊西亞為何做出這樣……危險的行為,要知道,羅德里格.博爾吉亞固然很愛自己的子女,卻不會在決策上受到情感的影響,如果他知道自己受到了兒女們的愚弄,一樣會大發雷霆,而一個真正掌握著天堂鑰匙與俗世權柄的教皇的怒火,即便是盧克萊西亞也未必能夠承受。
但她還是做出了這樣的決定,冒著失去父親寵愛的危險……要知道,盧克萊西亞是教皇的私生女,她沒有顯赫的母族,沒有領地與血統,她的榮耀與安危幾乎全都寄托在羅德里格.博爾吉亞的一念之間——她的犧牲是那樣的沉重,換取的恩惠又是那樣的淺薄,一年的時間是多么地短暫,又是多么的漫長!
“盧克萊西亞……”朱利奧艱難地說……他應該拒絕她的,他知道,美第奇家族已經不再完全是他的后盾,或者說,只有喬.美第奇才是美第奇家族現在最為重要的砝碼,他已經是主教了,又比朱利奧年長,更是現在的美第奇家長皮埃羅.美第奇的親弟弟——一個只有姓氏的教士,在羅馬城中不值一提,亞歷山大六世如果真如路易吉所說,對于子女們有著這種近似于扭曲的控制欲,在知道盧克萊西亞對他抱有著真實深切的愛意,甚至不惜為此欺騙自己的父親的話,他可能無法看到第二天的晨光。
雖然他還有著皮克羅米尼樞機,一個將他視作了弟子,不,應該說如同親子一般的長者,毫無疑問,他會得到后者的庇護,但皮克羅米尼一直這樣愛著朱利奧,朱利奧又如何能夠不愛這位老人呢,在羅馬城中,生命從來是可以交易的,但最好的結果,皮克羅米尼樞機能夠留下的也只有他的性命,亞歷山大六世絕對不會允許朱利奧.美第奇留在羅馬,皮克羅米尼樞機對他的期望……將毀于一旦。
“我不能……”朱利奧說,他都有點驚訝,原來自己也可以如此殘酷:“我不能愛你……盧克萊西亞,我不能。”
“我知道。”盧克萊西亞低聲說:“我知道。”她上前,緊緊地,渴望地,快速地擁抱了她愛著的人,就如同一陣微風般地向后退去:“我知道,”她再三重復道,朱利奧看向她,她那張小小的,明亮的臉上看不出有任何悲傷,失望的地方:“但我……我如果不能屬于你,那么,我也不想屬于別人,朱利奧,雖然我知道終有一日,我會為人妻,為人母,但我希望,這一天,能夠來得越晚越好,我只是想告訴你,別忘了我……即便你有了……愛人,和你們的孩子,也請別忘了我。”
“但我會忘記的,”朱利奧說:“我會忘記你,盧克萊西亞,你也會忘記我,我只是一個不愛你的人,你會遇見愿意愛你的人,將你的愛收回去,握在手里,交給他。”
凱撒站在門外,面沉似水。
六月中旬,凱撒.博爾吉亞見證了他的妹妹盧克萊西亞與喬萬尼.斯福爾扎的婚禮。
喬瓦尼.斯福爾扎的年齡是新妻子的兩倍,而且他發自內心的厭惡盧克萊西亞.博爾吉亞,盧克萊西亞的美麗根本無法打動他,他曾和盧多維科說,那是從墓地里生長出的一株毒花,她越是艷麗,就表明她吮吸過多少鮮血和膿液,他一見到她就覺得惡心,但這樁婚事,從來就不是一個人,或是兩個人可以左右的,他滿懷惡意地出現在婚典上,穿著凌亂,滿身酒氣,教皇和他的叔叔斯福爾扎樞機氣得臉色發白,但也無可奈何。
盧克萊西亞穿著寬松的睡衣,在教皇與斯福爾扎樞機,以及她兄長還有盧多維科的注視下躺在了雪白的床單下,她感到恐懼,但還是睜大了眼睛,當喬瓦尼粗魯地掀開她的裙子,想要借此羞辱她的時候,卻突然感到胸肋下微微一疼,在婚床上,他當然不可能穿著鏈甲,所以他立刻僵住了。
盧克萊西亞微笑著扭動她的小匕首,喬瓦尼在劇痛的驅使下退縮,這還是他第一次正視自己的小妻子,就像是一面鏡子,他居然在這個博爾吉亞的眼睛里看到了和他一模一樣的厭憎之色,他幾乎想要大笑,看來這個房間里,對于這個婚約不情不愿的人并不只有自己一個,但同時,他又感到了嫉妒,雖然他稱盧克萊西亞為蕩婦,但她畢竟已經成為了他的妻子,即便同房的日期被推遲到了一年之后……是她想要推遲嗎?她是否已經有了一個情人?但在床單的籠罩下,他嗅見的只有青澀的純潔氣息,“好吧,
”他用只有他們能夠聽到的聲音說:“停戰?”
“停戰。”盧克萊西亞說,她還是第一次直接地,獨自地面對一個強壯的男性,但她奇異的冷靜,仿佛周圍的一切都消失了,再也無法阻礙她的思考與行動。
沒人對這場儀式提出異議,在片刻之后,教皇宣布婚約達成。三天后,凱撒單獨見了自己的妹妹,告訴她,他將會在下個月前去佩魯賈參加阿塔蘭特的侄兒托西諾的婚禮,朱利奧將作為隨員同行,盧克萊西亞一下子握緊了拳頭,沒有人比她更懂得博爾吉亞。
“我可以相信你嗎?”盧克萊西亞哀求道:“我的哥哥,凱撒,我可以相信你嗎?”
“當然,”凱撒說:“你永遠可以相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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