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丁.勒德果然在一行人用午餐的時候,為他們唱了大衛的詩篇。
他倒一點也沒說大話,即便用的是一字對一音,古板而又肅穆的音節式旋律,半說半唱的朗誦風格,但因為他的聲音明亮又高亢,又有著一種得天獨厚的厚重感,即便只有短笛伴奏,仍然絲毫不遜色于羅馬的唱詩教士,而且極具職業道德,唱詩的時候,目不斜視,充滿激情,既不會乘機窺看盤子里還剩下多少食物,也不會瞅著用餐的人不注意,偷喝葡萄酒。
今天是圣周五,按律要守小齋,不過既然這里坐著的都是一些顯貴達人,即便守齋,食物也不會顯得寒酸——廚師給他們送上了肥美的魚、面包與燉菜,還有腌制的果脯——有朱利奧.美第奇在,每樣食物都是非常美味的,魚是去內臟,去鱗片,去腮,放在鍋里用牛油煎,魚皮發脆后再倒入牛奶煮,放了精制的鹽與野蔥,生姜(僅此兩種香料),面包是用混雜著麥麩與燕麥片的小麥烘烤的,燉菜用了萵苣與洋蔥,腌制的果脯可能是所有餐點中最昂貴的,因為它是用蜂蜜腌制的杏子干。
讓圭尼基與卡斯特魯奇奧的家長來看,這份餐點,尤其是混雜著麥麩與燕麥片的面包,著實是過于廉潔與虔誠了,畢竟在這個年代,麥麩是奴隸的食物,而燕麥人們通常用來喂養牛馬——這樣的食物,在他們的心目中大概也和苦修士的苦鞭與鐵腰帶差不多,但他們看盧卡大主教食用它們的時候,卻也不顯得勉強——當然不勉強,小麥面包所用的面粉是經過三次篩選的,與幾百年后的全麥面包已經相差不大,麥麩也研磨的很細,與燕麥片一樣,在面粉中占的比例并不大,純粹是為了增加口感與滿足粗糧的攝取需要。
朱利奧.美第奇也不會和他們解釋,畢竟這樣的行為只會讓他顯得可笑以及虛偽,他只要管理好他自己,與親近之人的身體就行了。他率先用完了餐點,將盤子交給身后的修士,讓他交給認認真真地唱完了一頓飯的馬丁.勒德。馬丁.勒德接過盤子,盤子里確實只放著大主教用過的食物,但可以看得出,它們都是干凈又齊整的,其中的面包大約有一個拳頭那么大,魚塊方正,疊著片狀的奶酪,旁邊擺著四五粒亮閃閃的蜂蜜杏子干,沒有唾液,也沒有咬過的痕跡。
小馬丁滿懷感激之情地吃光了盤子里的每樣食物,美妙的滋味讓他差點咽下自己的舌頭去,而且他吃完了,還有修士為他加上新鮮的面包與魚湯,并說明它們還有很多,隨便他吃多少。
于是德西修士的小兄弟滿足而又放肆地吃了個飽,十七歲的少年,胃口抵得上一頭公牛,他已經很久沒有吃得那么痛快了,等他來到與德西修士同寢的房間了,他看上去像是懷孕有四五個月了。也許德西修士的眼神太赤露了,馬丁.勒德也有點窘迫起來,不過,德西修士還是忍耐住了,直到馬丁的背囊不小心落在了地上,他竟然連彎下腰去撿拾它都做不到。
“馬丁兄弟,”德西修士痛苦地說:“雖然你還未真正成為我們的兄弟,但要知道,暴食可不是一種美德。”
“請天主寬恕我,”小馬丁不好意思地說:“我從未在守齋的時候吃過那么好吃的東西。”
“我倒寧愿你不去守齋呢。”德西修士說.
“嗄,難道您是在說,這比不守齋的罪過更大些嗎?”
“并不是這個意思,”德西修士說:“保祿宗徒曾說‘食物并不能使我們取悅于天主,我們不吃無損,吃也無益。’馬丁兄弟,反過來也可以說,吃也無損,圣人并不關心我們究竟吃,還是不吃,他關心的是,軟弱的人是否會被他的行為影響,是否會因此動搖他的信仰與道德。
‘凡事都可行,但不全有益;凡事都可行,但不全助人建樹……你們或吃或喝,或無論做什么,一切都要為光榮天主而做。’
若你只是想要以齋戒為一種刻苦的修行,令得自己在內外都能皈依天主,光榮天主的話,那么它的形式就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神圣的目的,能夠達到此目的的任何方式都是有益的,不見得非要不吃熱血的肉,或是饑餓——換句話說,即便你做了嚴苛的齋戒,它若是并不能讓你更接近天主,更相信他的話,那么這也是毫無意義的。
保祿又說:‘凡事我都可行,但不全有益;凡事我都可行,但我卻不受任何事物的約束。’一方面就是說,沒有什么能夠隔絕他與基督的愛;另一方面也就是說,他能夠憑借著一切,去愛基督,這就是自由,馬丁兄弟,從心隨意,卻又不逾規矩,你可以選擇任何方式去愛基督,只要能讓你由此從隔絕你,天主與他人之間的愛的事物中解脫出來的,就都是對的。若是相反,便是錯的。”
說到這里,德西修士微微一笑:“就如今天,若是你忘記了守齋,或是因為饑餓而吃了肉,我是不會那么嚴厲地責備你的,我擔憂的是,你因為食物的美味而忘記了應有的節制,這可比沒有守齋可怕多了,因為你不是無心犯下罪過的,而是有意放縱了自己。”
聽到這里,小馬丁不由得面露慚愧之色,他艱難地跪了下來,吻了吻德西修士,他的朋友與導師的手,然后承認了自己的錯誤,但他隨后說,他之所以不小心吃多了,除了食物美味之外,也有那位可敬的大主教,特意囑咐了執掌廚房的修士,唯恐他吃不飽的緣故。而他總覺得,不該浪費了這份善意。
“唉。”德西修士摸了摸馬丁.勒德的頭,他在這里已經有幾個月了,完全可以理解小馬丁的心情,這位大主教對于喂養什么,總是抱有著極大的熱忱,不要說盧卡人,或是那些來自于羅馬涅的流民,這段時間,就連棲息在圣馬力諾教堂的烏鴉與鴿子,都肥壯了不少。“他確實是個好人。”
“我在羅馬也聽說了一些事情,”馬丁.勒德說:“他曾經是凱撒.博爾吉亞的摯友。”他又緊接著說:“但教皇亞歷山大六世卻對他異常憎惡的樣子。”
“或許會有人覺得這兩種說法相互矛盾。”德西修士說:“不過我倒不覺得。”博爾吉亞曾經掌握著無比美好,也無比可怕的東西,只可惜他們沒有去珍惜,這對于意大利人來說,可真是一種幸運。
馬丁.勒德眨著眼睛,面露迷惑之色。
“沒關系,”德西修士說:“在你動身去圖爾根讀大學之前,你盡可以留在這里,就能明白我的意思了。”
“我在米蘭的時候,”而在另一個房間里,雇傭兵隊長拉爾夫一邊狼吞虎咽,一邊含糊地說:“最痛苦的就莫過于吃不到如您這里一般可口的食物了。”
“別太夸張。”朱利奧毫不容情地說:“米蘭的食物還沒糟糕到那種程度,而且他們應該很好地招待了你。”
“如果他們的食物有女人那么好。”拉爾夫說。
馬基雅維利咳嗽了一聲。
拉爾夫做了一個道歉的手勢,然后推開了盤子。
“說說具體的情況吧。”馬基雅維利說。
“我可不如你們教士那樣能言會道啊。”拉爾夫說:“不過這確實是我做過最痛快的買賣了,您永遠想不到他們對于火炮有多么瘋狂,就算是買個面包,他們思量的時間或許都要比前者更久一些呢,買起這些動輒上千個金弗羅林甚至上萬的東西,倒是眼睛眨也不眨。”他向馬基雅維利點點頭,“從我的手里經過了總共六十二門火炮,米蘭公爵盧多維科.斯福爾扎買了二十門小型火炮用于陣地戰,又買了十門火炮用于守護城堡,而相同的小型火炮,波蘭人要走了十五門,普魯士人要走了十門,還有不愿意表露身份的人要走了剩下的七門,殿下,如果不是沒有貨源了,我還能賣出更多呢。”
“火槍怎么樣?”朱利奧問。他一點也不驚訝于人們對于火炮的敏感性,何況這些火炮還是經過他改進的,內膛使用的是鐵合金,鐵模法鑄造,保證了光滑無氣眼,不容易炸膛,也容易清洗,而法國人與博爾吉亞聯軍對火炮的運用更是給他打了一個大廣告。
“比起火炮,只能說差強人意。”拉爾夫說:“他們不知道該怎么用火槍手,除非有人指導。”
“這個暫緩吧。”朱利奧說。
“您還能弄到更多火炮嗎?”拉爾夫殷切地問,說真的,若不是他隱約察覺到了朱利奧身后那些令人恐懼的東西,他說不定就抱著那些金弗羅林逃跑了。但就算他只是一個經手的,他也愿意和這些黃燦燦的小可愛多待一段時間啊。
“最近不能了,”朱利奧說:“你先去休息吧,按照說定的,你可以拿走你應得的傭金,匯票在這里。”
拉爾夫跳了起來,將匯票收入懷里之前,他反復看了幾次上面的數字,相當可觀,他之前確實有和朱利奧商定過,但他之前已經受夠了這些貴人的騙,他覺得,哪怕只是拿到百分之一也好,危險性又不大,所以才答應了下來,誰知道這個大主教真的愿意守諾呢?
拉爾夫走后,朱利奧轉向馬基雅維利,“你也是,”他說:“辛苦你了,馬基雅維利。”
“請不要這么說,“馬基雅維利向朱利奧一鞠躬,“能夠為您稍盡綿薄之力,對我而言,榮幸之至。”
派出拉爾夫,就能將火炮賣給米蘭人,以及波蘭人,普魯士人,或是那不勒斯人,但要面對羅馬教會軍的統帥凱撒.博爾吉亞,法國國王路易十二,那不勒斯的腓特烈四世,以及神圣羅馬帝國的馬克西米連一世,拉爾夫就顯得根基薄弱了許多,所以,馬基雅維利就喬裝成了西班牙人,拉爾夫賣出了六十二門火炮,馬基雅維利可是賣出了整整一百三十門。
當然,為了這個徒有的虛名,他們也付出了不少,但比起巨大的收益,這些又微不足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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