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們現在手上有著一張意大利全境的地圖,我們就能清晰地看到,從佛羅倫薩往左,是盧卡、比薩,里窩那以及已經被凱撒.博爾吉亞占領的皮翁比諾;佛羅倫薩往下,是錫耶納、阿雷佐、佩魯賈與維泰博,維泰博之下就是羅馬,維泰博的領主已經向博爾吉亞屈服,錫耶納屬于皮克羅米尼家族,暫時還不是博爾吉亞的手可以碰觸的東西。盧卡、比薩則是自由城市,但偏向于佛羅倫薩,里窩那與阿雷佐則是佛羅倫薩的屬地。
凱撒.博爾吉亞當然沒有忘記佛羅倫薩給他恥辱,但也正是因為那次失敗,他小心了許多,也許是從烏爾比諾公爵領的戰役中嘗到了陰謀的好處,他也開始策劃對佛羅倫薩的計謀——他將目光放在了阿雷佐身上。
阿雷佐這座城市的人們幾乎都以珠寶制作與買賣為生,領地雖然不是異常廣闊,卻富庶異常。而且它距離已經被他占領的皮翁比諾并不是非常遠,距離錫耶納更是近,凱撒.博爾吉亞覺得,如果他可以得到這里,那么既可以威脅與打擊到佛羅倫薩,又能與皮翁比諾兩面夾擊錫耶納,于是當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烏爾比諾的淪陷,以及他在那不勒斯與卡梅里諾的雙重戰線時,他的使者,博爾吉亞的御用刺客,米蓋爾.柯烈羅卻出現在了阿雷佐。
他裝扮成了一個雇傭兵的模樣,而列奧納多.達芬奇正是他的主人,他們走在阿雷佐的街道上,列奧納多.達芬奇對那些羅馬時期的門穹、長廊、地面等等流連忘返時,米蓋爾卻在用他那雙鷹隼般犀利的眼睛打量著每一個從他身邊經過的人,與意大利其他地方的人不同,阿雷佐的人們或許因為自身職業的緣故,裝扮格外耀眼以及奢華,即便地位最卑微的人,帽子上也要有金別針,外套上要有銀紐扣,他們的臉上看不出有任何惶恐或是不安的痕跡,眼睛里滿溢著豐足與快樂。
他們在街頭的小酒館里坐下,喝酒,一邊傾聽著阿雷佐人的談話,除了那些攀比與吹牛的話——這個說他給主教做了一只手掌大的金十字架,上面綴滿珍珠;那個說他給公爵做了一個圣物盒,鑲嵌著琺瑯畫像;更有人說,他們才為佩魯賈人做了一個雙手張開才能抱住的銀盤子,上面刻著羅馬涅公爵歷次輝煌的戰績,是他們為了奉承凱撒.博爾吉亞所做的。
這時候,就有人指責說,他們不應該為一個這樣的暴君做工。而那個做了銀盤的人則反唇相譏,說只有綿羊才會畏懼獅子,鬣狗與豺狼不但不會畏懼獅子,還能夠從獅子的嘴里得到肉吃,他得意洋洋,發誓說,若是羅馬涅公爵看中了他的手藝,他倒是很愿意去為他效力的,別說金匠的活兒,就連士兵的活兒,他也能做得好,說不定,他也能夠如公爵麾下的那些雇傭兵,成為一個城市的統治者呢。
有人嘲笑這家伙,但也有人支持他,人們開始討論博爾吉亞的慷慨,大約有三分之一的人認為他雖然殘暴,但也是一個做大事業的人,但另外三分之一的人,則堅持他的殘暴不得人心,早晚要走上覆滅的道路,還有三分之一的人,認為這和他們沒關系,他們只是金匠,不是士兵,如果凱撒.博爾吉亞來了,那么他們就向博爾吉亞繳納稅金,就像他們現在向佛羅倫薩繳納稅金一般,一樣是做工,主人是誰很重要嗎?
列奧納多.達芬奇神色平靜地聽著,只有最熟悉他的人才能捕捉到他眼中的一絲悲哀,他在6月初的時候,因為在火炮與戰爭器械,以及防御工事的天賦與功勞,被凱撒.博爾吉亞封做了他的建筑顧問與首席工程師,但這樣的榮耀并不會讓達芬奇感到幸福,與正在凱撒身邊的米開朗基羅一般,他也深深地厭惡著博爾吉亞對民眾的輕蔑、殘酷,對盟友的出爾反爾以及對敵人的卑劣下作——他當然想要離開博爾吉亞,但就像朱利奧.美第奇所說的,凱撒.博爾吉亞不是性情寬容的人,若是他有意拒絕,那么下場也絕對不會比伊莫拉或是弗利街頭的任何一個民眾來得好,或是更糟,在跟隨凱撒的這段時間里,他已經看穿了,凱撒.博爾吉亞其人,雖然表面上能夠對他看重的人言笑晏晏,謙恭溫和,可是呢,一旦你沒用了,甚至造成了阻礙,他除去你的時候,是一點猶豫都不會有的。
其他人不論,就說盧克萊西亞.博爾吉亞吧,被凱撒奉做珍寶的妹妹,她在穿越亞平寧山脈的時候,遇到了那樣可怕的事情,當時正在那不勒斯作戰的凱撒也不曾有一日放下指揮官的權職,或說,有一日擺脫殘酷血腥的戰斗為他帶來的快感——如果這還能推到責任上,那么,他知曉此事時,未曾戴上面具的臉上,露出的狂喜與扭曲的笑容,列奧納多實在無法為他找到第二個解釋——他第一時間想到的,不是他妹妹的生死與痛苦,而是捉住了烏爾比諾公爵的把柄,并且可以將其作為進軍烏爾比諾的理由吧。
但作為一個被豢養著的工匠(列奧納多可沒把自己看得太高),列奧納多沒有對此事發表看法的權力,他一向是沉默,孤僻的,意外的,這點獲得了凱撒.博爾吉亞的贊賞——他給了列奧納多一個權力與任務,那就是讓他巡游他的領地,從羅馬涅到托斯卡納,丈量與繪制領地上的每一座城堡與要塞,或是其他任何他想要去觀察與測量的東西——這幾乎可以說,他是讓列奧納多.達芬奇去做一個探子,也有可能,他在得到米開朗基羅后,對達芬奇在雕塑與繪畫上的需求,也不再那么強烈。
當然,最終,列奧納多.達芬奇也只是一只用于掩飾的面具罷了,真正的探子是米蓋爾.柯烈羅,但他那道橫貫面孔的傷疤,與強壯的身材,嫻熟的身手,人們一見到他就不免升起警惕之心,但如果他只是在為一個富有的畫家與雕塑家做護衛,那就一點也不起眼了。
他們在阿雷佐大廣場附近的一座旅店中留宿,用過晚餐后,米蓋爾聲稱,他要到周遭的街巷里去找找樂子,還問列奧納多要不要一起去,列奧納多以多日奔波,疲累不堪拒絕了,米蓋爾咧嘴一笑,就自顧自地離開了。
列奧納多估量著米蓋爾的行走速度與旅店到廣場的距離,關上門后,迅速地屈身到窗臺下面,從身邊的行囊里抽出黃銅的短笛,把它擰開,又組裝起來,讓它變成一個像是被擰了頭的“U”字模樣的怪物,他小心地將管子的一端伸出窗口,一端抵在眼前,你不斷地調整著角度,直到看見那個正在大廣場的邊緣慢慢行走著的刺客。
阿雷佐的大廣場有著一個相當奇特的地方,那就是它是傾斜的,他們的旅館位于大廣場的下方,而米蓋爾行走的方向是上方,今天又不是開放集市的日子,廣場上的人不多,所以列奧納多能夠非常輕松地捕捉到米蓋爾的身影——他的影子在最后的余暉中拉得很長,列奧納多不斷地挺著身體,變化著角度,希望自己能夠看到更多一些——就當米蓋爾即將走出他的視野時,兩個身著短外套,披著斗篷的人從黑暗中走出來迎接他。
列奧納多努力先要看清斗篷上的家族紋章,但就在那一刻,米蓋爾.柯烈羅突然轉過了頭,列奧納多猛地收回了怪模樣的“短笛”,整個人縮回到窗臺下,就算知道這個距離米蓋爾未必能看看窗臺上小小的金屬口,但他還是忍不住大口喘息,他的心跳得越來越快——快到讓他有些神志恍惚。
“怎么了?大人。”前來迎接米蓋爾的人問道。
“沒什么。”米蓋爾說,他看到他和列奧納多的房間窗口,突然閃過了一道金屬的光亮,而作為刺客,他對這個再敏感不過。
他抬起一根手指,“可以拜托你們一件事情嗎?”他問。
“當然可以,大人。”來人說。
“幫我……看好我的同伴,如果可能,別讓他離開旅店,同時……”米蓋爾說:“看看有什么人會來和他接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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