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運之神或許也在嘲弄羅馬人,讓他們愈發驚恐的事情還在后面,短短一周內,除了奧爾西尼樞機之外,羅馬竟然有兩位樞機主教先后因為暴疾身亡,而且其中一位還是教皇人所盡知的心腹,費拉里樞機,他在病床上輾轉反側了好幾天,醫生們用盡了辦法,灌腸、放血、涂抹藥膏與念經,但都沒有用,他不斷地腹瀉,發熱,又失了神智般的胡言亂語,最后悲慘地死在了自己的糞便里。
之后另一個樞機主教杰米.賽羅,也曾經為博爾吉亞家族效力過,卻也得到了天主一視同仁的對待,在羅馬人的謠言中,他們都是因為博爾吉亞家族的毒藥身亡的,至于是不是……
“費拉里樞機真不是,”朱利奧說:“但賽羅樞機是的。”
“賽羅樞機難道不是教皇亞歷山大六世的下屬么?”馬丁.勒德不解地問道。
“據說他一直為自己為樞機主教的帽子付出數萬金杜拉特心疼不已,在私下抱怨了很多次,亞歷山大六世警告過他,但他還是沒能管住自己的嘴巴,而且,”德西修士說:“鑒于其他的樞機主教無不對這位宗座閣下充滿了警惕,他很難在那么短的時間里找到合適的犧牲品,只有那些……有恃無恐的人才會愿意赴教皇的宴會。”
馬丁.勒德嘖了一聲。
“教皇這次大概可以得到近二十萬金杜卡特的收入吧,“德西修士轉向坐在壁爐邊的皮克羅米尼樞機:“他這么缺錢?”
“這次凱撒.博爾吉亞一連殺了不下七名宣誓對他忠誠的領主,以及十幾個正在他麾下效力的雇傭兵隊長,”朱利奧平靜地說:“他需要用錢來安撫那些士兵,還有雇傭更多的士兵來為他征服那些失去了主人的領地,只怕這二十萬金杜卡特還沒法填滿這個缺口。”
“天主啊,”馬丁.勒德下意識地畫了一個十字:“他們瘋了嗎?”
“是啊,”皮克羅米尼樞機說:“他們瘋了。”然后他給了德西修士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德西修士轉過頭去對馬丁.勒德說:“你的作業做完了嗎?”
“呃,嗯?嗯……那個……”話題突然轉到了一個他最不愿意聽見的方面,可憐的小馬丁甚至沒能反應過來。
“沒做完就去做,”德西修士說:“明天我要檢查。”
歡樂了半個冬日(從圣托馬斯節12月21日到三王來朝節1月6日)的馬丁.勒德無力地張了張嘴巴,他看向房間的每個人,得到的眼神都是“快去做作業!”的冷酷回答,他就像是被戳破的皮球那樣瞬間萎頓下去——與數百年后的孩子們毫無二致地,被當頭潑了一桶冰水的他垂頭喪氣地從地毯上爬起來,滿懷痛苦地回自己房間里去趕作業了。
朱利奧忍俊不禁地笑了笑,他們倒沒有那么殘忍,只是接下來的話題不是現在的馬丁.勒德能夠參與的,他還是一個孩子呢。
一時間,房間里沒人說話,仿佛他們也想要好好地享受一番狂瀾到來前的寧靜——皮克羅米尼樞機在費拉里樞機去見天主后,就當機立斷地為自己與朱利奧請了假,一并來到皮克羅米尼家族位于羅馬郊外的修道院與圖書館里,而經過幾個月的試探、調查與熟悉,德西修士也得以被允許加入他們的計劃之中,畢竟不是每個修士都能夠將誦經臺與十字架放在火里燒,就算是為了無辜的民眾也不能,或者說,他們根本想不到。
但德西修士就能,他不但有著自由且奔放的思想,行動方面也相當大膽,坦率。
“這里真美啊。”德西修士喃喃自語道:“寧靜的就像是個世外桃源。”誰知道羅馬的風暴就是這里產生的呢。
“它會帶走污穢、黑暗、魔鬼,”仿佛能夠聽見他在心里說的話,朱利奧說:“讓我們得安寧,得潔凈,得喜悅。”
德西修士深深地嘆了口氣:“您讓我們印制的小冊子已經完成了。”他有些不解地道:“不過這真的有用嗎?我不是在懷疑您,但之前的冊子固然讓人們畏懼,憎惡博爾吉亞,卻也讓他們失去了對抗他們的勇氣,你知道有多少城市一見到博爾吉亞的旗幟,就立即雙手奉上了城門的鑰匙嗎?”他搖搖頭:“我知道您是一個痛恨暴力的人,不過,現在的人們,尊崇的反而是這些所謂的‘強者’,你要改變他們的想法,這不是一天兩天就能做到的事情。”
“我知道啊。”朱利奧溫和地說:“我也沒有希望能夠立即改變他們的想法,但一個暴虐的博爾吉亞與一個瘋狂的博爾吉亞,是絕對不同的。”
“愿聞其詳。”
“您知道,有一種理論,叫做‘公正世界理論’嗎?”
“似乎聽過,”德西修士想了想說:“但我想,您所說的,應該和我聽過的不是一回事。”
“嗯。”朱利奧說:“我想也是,”他打開雙手:“簡單地說吧,公正世界理論就是人們對于加害者與受害者的一種奇特看法。舉個例子,一個不幸的人走在路上,卻被一個強盜攔截,搶走了錢財并且被殺了,那么您覺得,有罪的應該是那個路人,還是那個強盜呢?”
“當然是那個強盜啦。”德西修士毫不猶豫地判定道。
“但有些人,會認為有罪的是那個強盜哦。”朱利奧笑瞇瞇地說。
“這是什么狗屁想法?”德西修士皺起眉毛。
“這很正常,因為,在他們的認知中,世界是公正的。善良必然能夠得到救贖,邪惡必將會被懲處——但若是一個無辜的善人,卻遭到了可怕的報應,那是不是說,這個世界并不是公正的呢?之前的認知一旦被打破,他們會恐慌,會不安,因為他們就是以良善的準則來要求自己,因而覺得自己不應該受到傷害的人……他們是不是也會被命運如此殘酷地捉弄?無法擺脫?這是一件多么可怖的事情?!大到足以讓他們發瘋,他們若是不想發瘋,就要說服自己——不,自己的認知沒有錯,如果那個人被傷害了,那么他一定是有罪的,不是這里不好,就是那里不好——自己沒有罪,就不會遇到那樣的事情。這樣他們才能安心。”
“但人生來便是有罪的,而這個世間原本就充滿了罪惡啊。”德西修士大聲反駁道。
“您說的很對,”朱利奧說:“但有幾個人是這么認為的呢?如果他們真的有這樣的認知,圣廷的贖罪劵就不會賣得那么好。”
這一擊就將德西修士打倒了,過了好一會,他才說:“那么這個與我們的計劃又有什么關系呢?”
“因為有著這樣認知的人,”朱利奧冷漠地說:“您希望他們自發地去反抗暴力是不可能的,因為在他們的心里,他們是良善的,無辜的,不應該受到傷害的,他們甚至會去崇拜暴力,因為暴力的惡果他們還沒嘗到——若是嘗到了,也已經為時過晚——但若是另一種規則遭到了破壞呢?德西修士,想想吧,若是您高呼,這里有個持刀的暴徒,人們未必會一起來打殺他,因為人人都會想,他是有理智的,未必會傷害我;但您若是高呼,這里有個持刀的瘋子,他們一定會立即來打殺他,因為瘋子沒有判斷力,他可能會傷害任何一個人。
可敬的修士,那些需要從受害人身上尋找有罪的證據而求得內心的平衡的人,只有一種情況能夠讓他們起來反抗,那就是加害者也會打破這份平衡——博爾吉亞家族無論怎樣暴虐都好,對于他們來說,不過換了一個統治者,但一個瘋子,一個被魔鬼俯了身,一個已經失去了理智的人,誰敢讓他主宰自己的生死?
那些曾經真實地發生過的可怕事情,那些深刻地印在他們腦子里的東西,之前或許只是他們餐后用來消遣一二的話題,但若是時時刻刻都會發生在自己身上呢?他們還會這樣無動于衷嗎?”
不,不會,絕不會!德西修士在心中喊道。
朱利奧.美第奇的金色眼睛在熊熊燃燒的壁爐火光下閃爍著比烈焰更明亮的光,他幾乎要被這樣的眼睛懾住,等到他們身邊的皮克羅米尼樞機發出一聲輕微的笑聲,德西修士才能動彈,才發現自己的亞麻內衣已經被冷汗浸透。
朱利奧.美第奇看向窗外,窗外的大雪已經覆蓋了所有的一切,觸目所及,皆是一片圣潔光明。
米開朗基羅.博納羅蒂從凱撒.博爾吉亞的手中逃了出來,而他寬容的前主人,不但沒有計較他之前的……行為,還讓拉爾夫充當使者,將他與列奧納多.達芬奇,一并送到了布列塔尼的布雷斯特,據說在這里,他有一個可信的保護人。
那位可敬的夫人可以說是相當慷慨和善地接待了他們,在布雷斯特的一個瀕海小鎮里,他們有自己的住宅,有仆從,有俸金,若是需要顏料、畫布與大理石,也盡可以提出要求,唯一讓米開朗基羅不滿的是,他必須和列奧納多住在一起不說,也不能隨心所欲地出去游逛,免得被多嘴的人泄露行蹤。不過那位夫人說,這樣的情況不會持續很久。
米開朗基羅是個閑不住的人,而且他在凱撒.博爾吉亞那兒,創作的欲望遭到了前所未有的壓制——公爵是個殘暴又專制的人,他想要什么樣的背景,就要什么樣的背景,想要什么樣的姿勢,就要什么樣的姿勢,想要什么樣的表情,就要什么樣的表情……呃,米開朗基羅也不敢反抗,就算公爵逼迫他做出了他最憎惡的事情——抄襲與剽竊。
一到了普魯格維林,他對于藝術的熱情就再也無法控制地爆發了,尤其是善心夫人(唉,她可真是名副其實)為他找來了一塊有著兩個人那么高的卡拉拉白色大理石。
他只用了一晚上就畫出了草圖,然后就著那塊大理石,日以繼夜地雕琢了起來。
就在快要完成,將那位英偉的美少年從大理石里釋放出來的時候,一個人走到全神貫注的米開朗基羅身后,好奇地問道:“您這是在雕誰啊?”
“大衛。”米開朗基羅隨口答道。
“是有真實的藍本吧。”那個人又問道。
“嗯,我的恩主。”米開朗基羅彎著腰,繼續在那幾根腳趾上忙碌著。
“他的嗶——可沒那么小啊。”
米開朗基羅僵住了,他一卡一卡的回過頭去,只看到了善心夫人有點不同尋常的悠閑背影。
等,等等!您到底在說些什么!在說些什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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