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是對博爾吉亞家族深深忌憚著的費拉拉公爵,也對盧克.博爾吉亞的死亡表現出了一定的哀悼之情,不過除了他的長子阿方索外,從他到埃斯特家族的每一個人,都對盧克選擇這樣的結束方式感到安心與寬慰。
盧克對自己的死亡顯然抱持著一個非常冷靜的態度——阿方索.埃斯特之所以匆匆趕來,就是覺察到了不好的兆頭——盧克萊西亞的侍女急匆匆地來找他,說,女主人的貓不知為何,死在了它的小窩里。對于那只叫做朱利奧的貓,阿方索不止一次地在盧克身邊見到過,那是一只異常肥壯的灰黑條紋大貓,并且有著人類的名字,以及,有時候,他甚至會懷疑它也有著人類的智慧——它是能夠聽得懂盧克說話的,雖然已經年邁,卻還能給那些在背后竊竊私語詆毀它或是它主人的家伙一頓教訓——像是打翻他們的餐盤啦,在他們的帽子里便溺啦,或是拉壞他們的衣服花邊。而盧克就像是愛著自己的孩子那樣愛著它,她有時會分享自己的食物給那只貓,要么就是自己的床榻。
要說公爵的長子不會因此嫉妒,那是在騙人,但發自內心地說,與其說他是愛上了盧克,倒不如他是在欣賞如同盧克這樣有著自我思想與涵養的女人,在這個時代,無論是貴人還是貧民,最多的就是愚昧的人,包括他的妹妹曼圖亞侯爵夫人,人們傳說他放浪荒唐,但他們又怎么知道他根本不屑與這些蠢貨交際?
但在他出于好奇與懷疑,去設法對那位從未謀面的愛情之敵做了一番調查后,阿方索.埃斯特發現,他愿意與之往來的人或許又多了一個,尤其是,這位大主教似乎也對火繩槍與火炮有著超越常人的認識,更是讓他幾乎無法按捺住自己的沖動——人們都說,讓妻子與她曾經的愛人見面是一件異常危險的事情,但阿方索并不這么認為,無論是盧克,還是那位美第奇,據他的了解,都不會是那種性情卑劣、道德敗壞的人。
但他沒能想到的是,盧克沒有選擇他,也沒有選擇朱利奧.美第奇。
她投入了死亡的懷抱。
看到那只因為吃了有毒的魚肉而齒間滲血死去的大貓,阿方索.埃斯特立即跑去找盧克,但已經遲了。后來他在整理盧克遺物的時候,從她的珠寶匣子里找出了她對她持有資產的所有安排——在前往費拉拉之前,她就設法從亞歷山大六世那里取得了勒皮與斯波萊特那片土地的地契,并且將其轉給自己的弟弟艾弗里;價值三十萬左右的嫁妝,全部留給她的丈夫阿方索.埃斯特;還有她累年的積蓄與珠寶——五萬金杜卡特,用于遣散服侍她的西班牙仆人與侍女;珠寶分作四份,一份饋贈于自己的母親,一份饋贈于亞歷山大六世的情人茱莉亞,一份則贈給胡安的妻子瑪利亞,還有三座葡萄園與一座礦山贈給她與胡安的孩子。
所有費拉拉人贈送給她的禮物,全都可以自行取回,也可以在她留下的四分之一的珠寶中隨意挑選一只作為回報。
若有剩余,就在即將到來的將臨期主日換做面包,分散給費拉拉的窮人們。
她所有的藝術品,繪畫、雕像、圣物等等,全都奉獻給羅馬的圣彼得大教堂。至于他們要如何安排,全都隨他們的意。
在文件的最后,她虔誠地向天主祈禱,懺悔自己的過錯,懇求寬恕——也因為有著這段文字,埃斯特的人們才能在擦凈她的面容后,以暴病的名義將她下葬,在她下葬的當日,許多人都來為她送了行。
而在此之前,阿方索.埃斯特讓朱利奧.美第奇悄悄地從盧克的珠寶里取走一件作為紀念,但被他拒絕了。
“我知道您不會為她送行。”公爵的長子苦澀地微笑了一下:“但您甚至不愿再記得她么?雖然她確實做出了不可寬恕的事情……”
“不,不是那個原因,”朱利奧平靜地說:“她已經給了我最好的紀念。”
說完,他就起身離開了,從公爵府的高處俯瞰,能夠看到披著白色斗篷,身著黑色常服的身影毫不猶豫地消失在道路的盡頭。
朱利奧回到羅馬的時機異常及時,因為就在他踏入皮克羅米尼宮的第二天,樞機主教們就已到齊,他們緩步邁入了舉行秘密會議的西斯廷教堂,工匠們立即忙碌著用磚石封住可能用于私下交通的大門,窗戶,那些尊貴的教廷親王,將會在教堂特意為他們間隔出來的小房間里痛苦地飲食起居,直到他們選出新的教皇為止。
羅馬人在圣彼得教堂上聚集,滿懷焦灼的等待,雖然他們也知道教皇不可能在一兩天里就被推舉出來,但在亞歷山大六世去世的第二天,他的大印章與戒指就當著諸多樞機主教的面被焚毀,也就是說,在新的教皇被選出前,樞機主教們將會擔負起教廷與羅馬城的一切政務,但就如之前的每次選舉那樣,真正關切羅馬民眾的樞機主教少之又少,他們多半都在忙著賄賂與被賄賂,威脅與被威脅,還有的就是相互交易——顯而易見的,羅馬城即將迎來又一場混亂。
而想要借著這場混亂牟利的人并不少,法國人,西班牙人,還有意大利人——那些奧爾西尼家族的人,他們曾經鼓動民眾沖擊梵蒂岡宮與圣天使堡,除了趕走了凱撒.博爾吉亞之外,他們也掠走了所有凱撒尚未帶走的資產,據說他們連圣人畫像上的金粉顏料都刮下來了。而在教皇被選舉出來的幾十天里(天主保佑如果能),羅馬城將會不再受到法律與秩序的保護,他們對那些尚有幾分資產的人家愈發虎視眈眈,在樞機主教們還未進入西斯廷前,這些暴徒就已經買通了仆役,窺到了路徑,只等著夜幕降臨就要開始胡作非為。
但這次,羅馬的民眾驚訝地發現,有大約三百名衣著華麗的瑞士雇傭兵出現在了羅馬的街頭,他們扛著長戟,長矛,腰帶上佩著短劍與十字弓,披掛著銀灰色的半身板甲,頭盔上插著鮮紅色的羽毛,而身下是黃黑色條紋的裂縫長褲與同色的長靴,他們從梵蒂岡宮周邊開始,五人一組,由兩名騎著高壯駿馬的火繩槍手帶領,沿著街道一路巡查過去。
他們就像是強勁的水流,沖刷著羅馬城中的每一條街道,雖然不免遇見頑固的污垢,但他們都謹慎地保持著能夠盡快相互支援的距離,在火繩槍手的嘴里,還咬著一枚短笛,它的聲音并不能說動聽,但極其尖銳高亢——一遇見棘手的敵人,他們就會聚攏在一起,直到盜匪被擊潰為止。
這讓許多惡人的心思化作了泡影,他們在咬牙切齒地詛咒這些士兵的時候,也不免去打聽是什么人在做這些多余的事情——但他們知道,皮克羅米尼樞機的一個弟子招募了這些瑞士人與火繩槍手,讓他們來維護教皇選舉期間羅馬城的安寧時,不由得目瞪口呆,難道現在最重要的不是設法讓你的老師登上教皇的寶座嗎?招募這些士兵,還有裝備他們的費用,大概足以讓一個樞機投出他寶貴的一票了吧,怎么可以浪費在這里?
不要說他們,就連那些被保護的人也不敢相信,他們還以為,這些士兵的主人,很快就會來向他們勒索錢財,但他們等了一晚又一晚,什么也沒等到。終于有無法忍耐的人,帶著葡萄酒與金杜卡特去向那些士兵探問究竟——士兵們倒沒隱瞞,也沒什么隱瞞的必要,他們很快就得到了那位善人的名字,于是他們就不由得在房間里祈禱說:“讓這位仁慈的皮克羅米尼成為我們的教皇吧。”
也許正是有這些數以萬計的民眾真誠而又虔誠的祈求,大約五十天后,西斯廷教堂的煙囪冒出了白煙,廣場上吹起了喇叭,寫著新教皇名字的小紙片到處亂飛,結果正如人們所期望的——弗朗切斯科.托德希尼.皮克羅米尼當選為新教皇,他選擇的尊號與他舅舅的相同,也是庇護,人稱庇護三世。
之后是無比冗長的加冕儀式,在解去樞機的紅色法衣,換上“潔白基督服”后,庇護三世還要在圣彼得大教堂從樞機主教領班這里接過三重冕、十字架與鑰匙,還有權利斗篷,之后,他要在一頂金色華蓋下,騎著白色的駿馬,在民眾的夾道歡呼中,從圣彼得大教堂,前往拉特蘭宮的圣喬凡尼教堂,在那里還有一個漫長繁瑣的儀式等著他,全部完成后,他才算是真正登上了教皇的寶座。
“那兩位為我們的新教皇捧著熏香的年輕人是誰啊?”每個有幸目睹這一過程的羅馬人都不由得在心中,或是在口中問道。
他們一個發色如同深夜,眼睛如同琥珀,一個發色猶如黃金,眼睛猶如藍寶,看上去只有二十余歲的年紀,嘴角含笑,眼睛明亮,望向庇護三世的眼睛中滿是孺慕,而庇護三世在為人們祈福的時候,也會偶爾轉過頭去看一看他們——猶如一位凱旋的君王,注視著自己的繼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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