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姆.蘇丹,羅馬人都這么稱呼他,但在杰姆的耳朵里,這個稱呼幾乎可以稱得上是一種譏諷——蘇丹并不是一個姓氏,它的意思是君王、統治者,叫他杰姆.蘇丹,就像是在叫他杰姆.國王——但他沒法反駁,也沒法抗議,他從未忘記過,他不再是“征服者”穆罕默德二世的次子,奧斯曼土耳其帝國的王子,這個龐大帝國的繼承人之一,而是一個奴隸,一個人質——自從他在1481年與王兄巴耶賽特爭奪王位失敗,狼狽逃到羅得島,希望得到醫院騎士團的幫助,卻被他們轉手賣給了當時的教皇英諾森八世,英諾森八世起初想用他來威脅巴耶賽特二世退出歐羅巴未果,之后經過談判,改而以每年三萬金杜卡特的價錢來代巴耶賽特二世將杰姆囚禁在羅馬,以防止他逃脫后重整旗鼓,威脅到他王兄的蘇丹之位。
杰姆從未放棄過他的野心,他一直在等待著,英諾森八世死了,他想要設法說動前者的繼任者亞歷山大六世,但就像是我們所知的,亞歷山大六世是一個在貪婪與無恥上更勝英諾森八世一籌的家伙,他不但沒有釋放杰姆,相反的,對于他的監視更為緊密與明顯了,雖然他從不吝嗇杰姆在葡萄酒與女人上的花費——但這種猶如飼養牲畜的行為,卻更容易讓人陷入絕望之中。
若說杰姆沒有想到過更可怕的事情,當然是假的,只是在它降臨的時候,杰姆還是差點瘋了——與還有著幾分雄心的英諾森八世不同,亞歷山大六世的著眼點在意大利,他渴望得到意大利,而巴特賽特二世提出,要用三十萬金杜卡特乃至更多來換取杰姆的性命時,亞歷山大六世是猶豫過的。
你嘗試過每天,每時,每分每秒都在等死的滋味嗎?當你擁抱女人的時候,背后會不會刺來一柄匕首?或是在狩獵的時候,被驚馬摔在地上,被踐踏至死或是被拖拽而死也有可能,你睡覺的時候,有人將窗戶打開,讓嚴冬的空氣來完成他們的工作;當然,按照博爾吉亞的傳統,他或許會被米蓋爾.柯烈羅,他們的御用刺客繞上一條繩索,吊死在任何一個地方;或是在飲下一杯葡萄酒,吃下一塊美味的火腿時,被博爾吉亞家族秘藏的毒藥“坎特雷拉”毒死,死前苦不堪言,死后腐爛腫脹?
亞歷山大六世驟然離世,凱撒.博爾吉亞既然記得搜刮梵蒂岡宮中的錢財與珠寶,當然也不會忘記杰姆,他派了幾個人,將杰姆強行自住宅里劫走,囚禁在一個陰森的小陵寢中。與尸骨、石棺為伴的日子杰姆竟然也未感受到多少可怖,也許是因為他也與一個死人差不多了,但直到有人將他從那些圣殿騎士的手中帶走,帶到朱利奧.美第奇面前,他才發現,自己也就是一個膽小鬼,對于生的渴望幾乎可以讓他就這么跪在一個足以做自己兒子的人面前。
他要面對的是朱利奧.美第奇,這個認識讓他緊繃的神經也得以略微放松了一些,雖然他與朱利奧不是非常熟悉,但從盧克萊西亞那里,他還是聽說了許多朱利奧的事情,如果盧克萊西亞沒有說謊,也未被蒙蔽的話,此人并不是一個過于貪婪,或是生性殘忍的人,他甚至很少嘲弄與折磨別人。
朱利奧指著一把椅子,讓杰姆坐下。杰姆.蘇丹正在不惑之年,黝黑的皮膚在年輕的時候光滑發亮,顯得他生機勃勃,但在歲月與酒、憂慮的三重打擊下,它們也已經已經覆蓋上了一層灰色的霧氣,顯得油膩骯臟——他的穿著打扮幾乎已經與一個意大利人毫無二致,就連口音也與羅馬人相差無幾——說起來,他的人質生涯幾乎已經快要等同于他生命中的一半時間。
“真沒想到,”先開口的是杰姆,他注視著朱利奧,第一次見到這個人的時候,杰姆還是個擁有無限希望的年輕人,而朱利奧.美第奇還是一個孩子:“我以為博爾吉亞才會是最后的勝利者。”他笑笑:“不,我不是說,你不夠強壯,或是不夠聰明——而是你,嗯,不夠惡毒,也不夠殘忍,偏偏要和一群毒蛇為伍,我以為你遲早會被他們吞噬,一點骨頭都留不下。”
“事實上,”朱利奧向他略微彎了彎腰,以示尊敬,而后平靜地說道:“蘇丹,博爾吉亞已經證明了這點——或許暴力與陰謀可以取得暫時的勝利,但建立其上的王座會比海砂更難穩固,而當那些隱藏在王座之下的怨毒與仇恨悍然反噬的時候,他們無法逃脫,也無法抵擋。”
“我倒希望讓我的兄長巴耶賽特來聽聽這句話,”杰姆發出一聲艱澀的大笑:“我的失敗并不在于我不夠強大,大人,是他毒殺了我們的父親,但我相信了他的話,與他和談,他卻偷襲了我,我不得已逃亡羅得島,他就聲稱我向他們的敵人投降,他讓民眾相信,我是一個懦弱的小人,一個無用的廢物,可若是真的如此,大人,他又何必用每年4萬金杜卡特的價錢讓你們的教皇把我關在羅馬,又愿意用三十萬金杜卡特或是更多的錢來換我的性命——如果我真的對他毫無威脅。”他滿懷憎惡地道:“他又何必對我如此畏懼?”
“也許他只是不想節外生枝?”朱利奧說。
“我不甘心。”杰姆低聲說:“我不是堂堂正正地被他擊敗的,正如您所說,我是敗于陰謀的可憐之人,如果我能夠……”
他突然停下了,因為他沒能從朱利奧.美第奇的臉上找到一絲憐憫之色。
“……那么,”沉默了片刻后,他問道:“您準備拿我怎么樣?”
“和以前一樣。”朱利奧說:“除了不能離開羅馬,不能夠違背法律,不能祭拜你們的神之外,您可以平靜而優裕的繼續生活下去。”
“只有這樣?”
“只有這樣。”
杰姆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也許。”他說:“但大人,如果您還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去做,那就盡快吧,”他指了指自己白了的雙鬢:“我已經快要老了。”
“對了,”離開之前,他又說:“小心米蓋爾.柯烈羅,如果您還沒有捉到以及絞死他。”
等杰姆.蘇丹離開了,朱利奧往椅子上一靠,猶豫著是否應該再繼續見第二個人。
他最終還是召來了守衛,讓他將杜阿爾特.布蘭達奧帶來。
杜阿爾特其人,雖然是教皇亞歷山大六世還只是一個主教的時候就伴其身側,并且深得羅德里格.博爾吉亞信任,但很少有人能夠熟悉和了解他——在歡宴與盛會上,他幾乎不見蹤跡,倒是那些醞釀陰謀的陰影中,常有他的身影出沒,有憎恨他的人說,這位大人乃是羅德里格從一條用苦役犯充當水手的船只上把他找到的,他不但不那么虔誠,還是個異教徒與魔鬼崇拜者,他之所以受到重用,不過是會些污穢卑劣的手段,恰好能夠滿足博爾吉亞這個邪惡的家族所需罷了。
朱利奧.美第奇讓埃奇奧與他的同伴們代為搜索與囚禁的第二個人正是杜阿爾特.布蘭達奧。
相比起杰姆,杜阿爾特的精神氣色要更好一些,雖然他的年齡要比前者大得多,他的須髭都在時間的流逝中從烏黑變作了灰白,但臉上幾乎沒有皺紋,他身形纖瘦,走動的時候略微有點跛,因為他被埃奇奧捉住的時候,還想要反抗來著——相對于一個文職人員來說,他的劍術相當不錯,但對于刺客大師,就有點……
他也要比杰姆從容得多,朱利奧沒有指給他座位,他就走過去,在柔軟的圓毯上席地而坐,過近的距離讓朱利奧身邊的修士有些緊張,但朱利奧只是擺了擺手:“你下去吧。”
“但是……”修士顯然不愿離開。
朱利奧隨手拿過擺放在小桌上的銀質拆信刀,左右雙手同時發力,咔地一聲把它折彎到幾乎頭碰尾:“可以了吧,”他說:“我對付得了這家伙,而且他又沒有武器。”
杜阿爾特看著修士走出去,房間里只剩下了他和朱利奧.美第奇。
“你想和我說什么?”他問。
“圣庫。”朱利奧說,當看到那么一座空蕩到就算是飛蟲也難以生存的庫房時,就連早有預備的新教宗與樞機主教們也不禁愕然……他們以為,雖然人們時常戲稱圣庫里面可以賽馬,但至少還應該有五十萬左右的金杜卡特被藏在這里,畢竟亞歷山大六世離去的突然——就算到了最后,博爾吉亞們幾乎可以說是喪心病狂地在斂財,但至少,圣廷的運轉還是必須進行下去——圣廷也并非刻板地單單以什一稅以及貢金等為生,他們也做經營,也放貸,也會買賣不動產,這些都是需要金杜卡特或是金弗羅林在其中潤滑甚至流動的,而且圣廷的教士們與羅馬的官員們也得給付俸金啊……
但圣庫是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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