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德里尼的家長已經開始慌張起來了,他原本就不是一個堅強的人,能成為佛羅倫薩的第一旗手,也完全是因為有著一個樞機兄弟的關系,在朱利奧.美第奇沒有回來的時候,依仗著第一旗手的身份,索德里尼盡可以欺辱他,嘲笑他,但他真正站在索德里尼面前的時候,他連一句詰問都問不出來。
索德里尼樞機卻要比他的兄弟膽大得多,除了洛韋雷家族的承諾之外,他認為,朱利奧.美第奇的回歸或許會令得一些人動搖,但那針對美第奇的,所謂三條罪行的流言可不是今天才在佛羅倫薩擴散開的,而且朱利奧.美第奇自從1494年后,就很少出現在佛羅倫薩,只由卡博尼與內里代他發聲,民眾對他并不了解——索德里尼樞機兇狠的視線地在那些還未投下一票的三千人大議會的成員中來回巡梭,試圖從中找出愿意堅定地站在索德里尼家族一邊的人。
但令他失望的是,大多數人都有意避開了他的眼睛,他們的手握得緊緊的,有時候還會背轉身——對著索德里尼樞機。
等到這三千人投票完畢,負責監督此事的官員上前詢問是否可以當眾點票了,索德里尼的家長幾乎下意識地就要拒絕,他可不如自己的兄弟有信心,但索德里尼樞機卻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值得哆哆嗦嗦地同意了。
那只巨大的箱子被傾倒在一個四人才能抬動的方形淺底托匣里,這還是索德里尼家族特意準備的呢,好讓美第奇以及其盟友第一時間看到最終的結果,結果是出來的很快,可惜的是與他們期待的恰好相反,紅色小木球的數量顯然多過了黑色小木球,而且占據了很大的優勢,鑒于之前已經有數百人先行投票,也就是說,從朱利奧.美第奇進入市政廣場之后,那些人就毫不猶疑地投向了美第奇這邊。
是啊,正如索德里尼樞機所說的,朱利奧.美第奇確實很長時間沒有回過佛羅倫薩了,但同樣地,因為他長期身在羅馬,消息并不如他以為的那樣準確——朱利奧.美第奇的名字還未完全地從佛羅倫薩人的記憶里消失,他們雖然不知道查理八世被迫推出佛羅倫薩乃是美第奇的首功,卻知道美第奇給他們帶來了羊毛脂與羊絨,復興了佛羅倫薩;也知道是他在凱撒.博爾吉亞意圖對佛羅倫薩展露獠牙時,慷慨地調派了三百名火繩槍手,以及小型火炮與火炮手,這樣,卡博尼與內里家族才得以在佛羅倫薩外打了一場漂亮的狙擊戰,保住了他們的喜樂安寧;而等到列奧納多.達芬奇與米開朗基羅從法國的布雷斯特回來,他們知道的東西就更多了——對朱利奧.美第奇,這兩位可敬的大師總是不吝自己的溢美之辭的。
他們不是不感激的,但佛羅倫薩的民眾總要比意大利其他地方的民眾更忘恩負義一些,他們曾經支持過科西莫,支持過薩沃納羅拉,甚至支持過凱撒.博爾吉亞,但他們最終支持的還是自己——在朱利奧.美第奇遠在羅馬的時候,他們就將他的恩惠丟擲在腦后,為了索德里尼的金弗羅林出賣恩人;而朱利奧.美第奇突然回到佛羅倫薩的時候,索德里尼的金弗羅林相互敲打的聲音又不是那么清脆了,當然,不僅僅是因為羞愧,更多的還是那份來自于庇護三世的敕令——他并未失寵于教皇,甚至可以說,這件事兒,反而凸顯出了教宗閣下對他的愛惜。
平心而論,若是他們在做重要的買賣時,他們的學徒或是弟子突然說要離開,即便不驅走了他,他們也一定會生氣的。那末,庇護三世不但不生氣,反而還給了他更多的自由與權力,一意縱容著他,天主,難道還不能說明,他有多么地愛他么?就連一些父親對自己的親生兒子都未必有這樣好呢。
投票結束,一些人,尤其是那些投下了黑色小球,支持驅逐美第奇家族的人已經心慌了,他們急著想要離開,卻發現,市政廣場外的道路都被士兵把守著,他們想要叫嚷,或是拔出武器,就被寒森森的弩箭尖頭與黑洞洞的火繩槍口逼回廣場。
“是誰在那兒!”索德里尼的家長大叫道。
朱利奧舉起一只手,在幾個呼吸的時間里,圍繞著市政廣場,那些被黑暗籠罩的小巷子里,毫無預兆地亮起了數之不盡的火把與蠟燭,原本已經有些黯淡的廣場又一次燈火輝煌——人們擁擠在廣場中央,驚慌不已地看向那些人——為首的人奢侈地披掛著如同騎士一般的半身甲,其他的人則佩著整齊的皮甲,但都披著白色的短斗篷,斗篷上有著美第奇家族的小球盾形紋章,持著佛羅倫薩的人已經非常熟悉的火繩槍,或是舉著已經上好了弩箭的十字弓,而他們的身后,站立著更多的士兵,雖然他們無法看見那些林立的長矛,但總還是能夠瞥見偶爾折射著火光,如同星辰一般在黑暗中閃光的矛尖。
索德里尼樞機陡然轉身,惱恨地低聲問道:“你不是說那些火繩槍手都已經被你們卸除了武裝,關起來了么?”他滿心焦灼地又看了一眼那些突然出現的士兵:“還有那些士兵,他們是從什么地方來的?朱利奧.美第奇和他的侄兒也就算了,這里……至少有上千人,他們是怎么來的?而你昨天還在跟我說,佛羅倫薩毫無異狀,這叫沒有異狀?他們都是從美第奇的褲襠里長出來的么?”
這句臟話對一向自矜的索德里尼樞機來說相當難得,但索德里尼的家長,他的兄弟此時可生不出嘲笑他的心思,他看向家族的雇傭兵隊長,發現他緊蹙眉頭,在他的視線里無奈地搖了搖頭,他們還有一部分滯留在內里家族呢,這里只有兩三百人,只能說,要控制住十來個個不知好歹的平民,或是維持一下秩序當然沒問題,但……他是知道火繩槍的,特別是佛羅倫薩這些經過改良的重型火繩槍,可以裝上五分之一磅的火藥,與十分之一重量的兩枚鐵丸,距離拉到一百尺內,能夠擊穿兩層木板或是一層板甲,而他的士兵身上,只有皮甲或是鏈甲,唯一穿了半身甲的是他,他們要怎么和敵人戰斗?
而就在這時候,朱利奧平靜地說話了:“那么。”他溫和地道:“既然上一次的議題已經得出了結果,那么我們就繼續下一個議題的投票吧。”
負責審計與分發小球的官員忐忑不安地看著他,“大人,”他用一種幾乎快要哭出來的腔調問道:“今天只有這個議題……”
“哦,”朱利奧客客氣氣地回答說:“我加了一個,怎么,不可以嗎?”
當然不可以!索德里尼的人們在心中怒吼,但誰也不敢在數以百計的火繩槍口下發聲,于是那位不幸的官員只能繼續問道:“請問您有什么樣的議題需要我們表決呢?”
“有關于索德里尼家族是否應當因為他們的罪過而被驅逐出佛羅倫薩的議題。”
有人驚叫了起來,而那位略知內情的官員已經汗流浹背:“您說的是……”
“索德里尼家族。”
朱利奧清晰地念出了這個名字。
“荒謬!”索德里尼樞機怒吼道。
“我們絕不同意!”索德里尼的家長也跟著喊道:“你這是獨裁!”
“嗯。”朱利奧.美第奇用低沉,而又清晰的聲音回答說:“是的。”
這個回答被在場的每一個佛羅倫薩人聽到了,但他們……甚至沒能發出哪怕一丁點兒,象征著不滿與反抗的聲音。
一個身形矮小的人被美第奇的士兵們送到了廣場上。
“告訴他們你是誰?”朱利奧說。
“我是……”那個人摘下了軟帽,把它死死地按在胸前,就像是為自己佩戴上了盔甲一般,又轉過頭去,躲開索德里尼家族的人那令人畏懼的目光,才勉強開了口:“我……我是漂洗公會的,”他畏怯地吞了一口唾沫:“我……我被雇傭,被卡博尼先生雇傭做市政府廳的尿瓶回收工作,是的,一份非常重要的工作,我做得很好,從不讓那些尿瓶過夜……”
這位……應當是證人的漂洗公會成員,說起話來顛三倒四,拖拖拉拉,幾分鐘也沒能說到重點,但廣場上最有分量的幾個人沒說話,更不會有人敢于打斷他,幸好他在遲疑了一會后,終于說出了最重要的證詞:“那天,就是好心的卡博尼先生與內里先生遇刺的晚上,我去收取尿瓶……的時候,事情發生了……我躲在角落里……我,我看見了兇手。”
“是朱利阿諾.美第奇么?”官員問。
“不是。”
“那么是誰?”
“是……是……是拉里.索德里尼!”
人群里頓時響起了無數響亮的驚叫聲,就連證人之后的一些話都被淹沒在了巨大的聲浪里。說真的,要說朱利阿諾.美第奇刺殺了卡博尼與內里,并沒有多少人愿意相信,誰都知道,卡博尼是美第奇的盟友,而內里是美第奇的姻親,除非朱利阿諾發了瘋,不然此事對他沒有一點好處,但他們之中的大多數人都未曾想過,這件事情,可能原本就是索德里尼家族一手策劃的。要知道,皮埃羅.卡博尼是繼科西莫.美第奇之后,最受佛羅倫薩人愛戴的第一旗手——而且,卡博尼家族也是索德里尼家族的姻親。
他們不由得看向了索德里尼樞機,索德里尼樞機卻未曾顯露絲毫畏懼之色,反而放聲大笑。
“這就是你所謂的證人么?”他輕蔑地說道:“只是收買了一個卑劣的小人,你就想要借此來污蔑我的家族么?”
“當然不僅于此。”朱利奧說。
人群再次向著兩側分開,這次被押送上來的幾個人狼狽不堪,還帶著傷。
一見到他們,索德里尼的家長就不由得脫口喊道:“我的兒子!”
美第奇的俘虜們正是被指正為兇手的幾個人,從為首的拉里.索德里尼,到他的武技教師,還有他的朋友與旁支的索德里尼。
索德里尼樞機瞪著拉里.索德里尼,他明明囑咐過,從外面雇傭刺客。他的蠢兄弟怎么還會讓自己的兒子去干這件事兒!
“那么,你承認刺殺了我們的第一旗手,皮埃羅.卡博尼,與內里家族的家長,塔納.內里嗎?“官員例行公事地問道。
拉里自然不承認,但讓所有人吃驚的是,他的武技教師承認了,不過他不承認自己動了手,只承認自己負責警戒與殺死那些可能窺見了這場陰謀的人,裝作向第一旗手致敬,卻拔出匕首與短劍刺向他們的人是拉里.索德里尼與他的朋友們。比起之前的漂洗工人,他描述的內容清晰的多,比如卡博尼與內里是如何反抗的,在兇手身上留下了什么樣的傷痕,而兇手又在他們身上留下了哪些傷痕。
美第奇的士兵強迫他們脫掉了衣服,果然,在明亮的火光下,那些傷痕的位置與大小正如索德里尼家族的武技教師所說。
“又一個被美第奇收買的魔鬼!”索德里尼樞機嘶聲力竭地喊道。
“那么你或許愿意見見我的第三位證人。”朱利奧說。
第三位證人不是從廣場外進來的,她竟然是從索德里尼家族的人群中走出來的。
“波琳.皮恩齊!”索德里尼的家長失聲喊道。
波琳.皮恩齊是拉里的妻子,但他們之間幾乎沒有感情,正確地說,只有仇恨,因為拉里是個生性粗暴,又喜好女色的混蛋,他不僅自己感染了法國病,還將這種骯臟的病傳給了自己的妻子,結果她連續五次生下的孩子都夭折了,拉里不但不懺悔,還辱罵波琳,認為是她不夠健康,才生不下強壯的兒子,但這種事情,在佛羅倫薩乃至整個意大利都很常見,波琳站出來指控自己的丈夫,顯然也是出自于皮恩齊家族的指使。
想到這兒,索德里尼的家長恍然大悟,今晚的城防正是皮恩齊家族負責的!難怪美第奇家族的士兵能夠悄無聲息地進入了佛羅倫薩,但他們之前明明毫無干系,是什么時候,他們竟然也勾結在了一起?
波琳.皮恩齊不但明確地指出,皮埃羅.卡博尼遇刺的當晚,不但拉里.索德里尼徹夜未歸,他的幾個堂兄弟同樣如此,她還拿出了一件濺滿了鮮血的外套,讓人們傳看,因為那就是當晚拉里囑咐她燒掉的。
“她的指控是不可信的。”拉里.索德里尼嘶啞著聲音說道:“她恨我。她在外面有別的男人。”
而波琳.皮恩齊只是嘲諷地一笑,就回到了皮恩扎家族的隊列中,她一回家,就被緊緊地保護了起來。
“除了一個漂洗工人與一個蕩fu,”索德里尼樞機掙扎道:“你還有別的什么嗎?朱利奧.美第奇!”最后美第奇的姓氏,簡直是從他的牙齒間迸發出來的。
“有。”朱利奧說:“不過這是一份證據。”
他做了個手勢,從人群里再度走出一個人,但她的出現讓許多人都感到迷惑——因為之前他們不記得身邊有著這么一個尤物,沒錯兒,就是尤物,她簡直就是色欲的象征,魔鬼的妻子,即使她在微笑起來的時候,眼角與嘴角都免不得出現了細而深刻的皺褶,但讓人們來看,這些有趣的小皺紋也是極其可愛的,尤其是與她可敬的胸襟與豐滿的臀部十分相配。
她穿著皮甲,更是顯得腰肢纖細,當她扭動著穿過人群的時候,無數男人就像是窒息了一般地去拉開自己的領口。
在人們肆無忌憚的注視下,她走到了朱利奧.美第奇的身前,從斗篷里抽出了一個圣物盒:“幸不辱命。”她用只有朱利奧能夠聽見的聲音說。
“謝了,寶拉。”
朱利奧將手中的圣物盒向著火光最明亮的地方一傾,讓人們都能看清索德里尼家族的紋章,那是用赤紅色的寶石與珍珠在金盒上鑲嵌出來的,即便現在的光線不如日光,他們也能看的很清楚,一個人喊道:“這是索德里尼家長的!我的朋友為他完成了這份工作,得到了三十個金弗羅林,我看到過它還未完成與完成的樣子!”
索德里尼樞機神色陰沉地看向他的兄弟,但還沒等索德里尼的家長說些什么,朱利奧.美第奇就把它打開了,至少有十來張羊皮紙暴露在了人們的視野里,索德里尼樞機一眼就看見了那些熟悉的筆跡——不正是他寫給兄弟的信件嗎?他猛地扭轉脖子,向索德里尼的家長看去!
“我有把它藏起來。”索德里尼的家長怯懦地小聲說道,“沒有告訴任何人。”他又急忙補充道。
但現在,無論說什么都晚了,七十人議會的一位,也就是皮魯齊家族的家長,已經率先抽出一張,大聲地當眾朗讀起來。
人們立即平靜了下來,全神貫注地傾聽著,比之前傾聽索德里尼家長對美第奇的指控時還要認真得多,當皮魯齊的家長讀完第一封信時,索德里尼家族對美第奇家族的污蔑已經成為不爭的事實,而一直表現的異常正直無辜的索德里尼樞機,在看到皮魯齊家長拿起第二封信的時候,他的臉色也不由得變了——誰不知道他兄弟的習慣?索德里尼家長總是喜歡將最新的放在最上面,而他的倒數第二封信里,就清楚地寫明了,要求他的兄弟派遣刺客刺死卡博尼,因為這位頑固的老人又是美第奇的盟友,又是妨礙他們完成偉大事業的敵人。
“我倒很好奇。”皮魯齊的家長大聲地說道:“您們究竟要完成怎樣偉大的事業?!”
他這么說道,然后迅速地看了之后的幾封信,最后他的眼睛睜大了,反復確認了幾次后,他將那張羊皮紙高高舉起:“看看哪!看看!”他驚恐而又憤怒地喊道:“佛羅倫薩的人民,我們這里,竟然還有一個大公或是國王呢!”
幾個七十人議會成員都涌了上來,對于佛羅倫薩人,沒有什么能夠比大公或是國王更能夠觸動他們的了,他們任由索德里尼家族誣陷朱利阿諾.美第奇,不就是因為美第奇家族在佛羅倫薩越來越有話語權,又建了新城加底斯,他們擔心又一個科西莫.美第奇成為了佛羅倫薩的僭主,所以才想把他們驅逐出去的么?
但在這封信里,索德里尼樞機明確地寫道,希望他的兄弟能夠成為佛羅倫薩大公,哪怕就此需要暫時向法國人,或是西班牙人臣服也不要緊。
這下子,佛羅倫薩的民眾被徹底地激怒了,雖然其中有更多人是因為懾于美第奇家族的赫赫威勢而轉變了想法與做法——有什么能夠比被惡人欺騙與玩弄了更值得被同情,被寬恕呢?他們是最先喊出“驅逐索德里尼!”的人,雖然像是一個黑色笑話,因為最先喊出“驅逐美第奇”的也是這些人。
這下子,輪到美第奇的士兵上前了,他們強行逐走了索德里尼的雇傭兵們,拘捕了每個在場的索德里尼——他們原本被佛羅倫薩的人們尊重和愛戴著,現在卻連一個藏身之處都找不到,他們一往人群里躲,人們就粗魯地把他們推出來,踢出來,也有索德里尼人企圖反抗,但結果就是白白遭受了皮肉之苦。
“尊敬的樞機大人,讓我們帶著您往索德里尼街去吧!”一些更為激進,或是有心的人這樣喊道。
朱利奧只是輕輕地搖了搖頭。
“不會有一個索德里尼逃掉的,大人!”火繩槍手們的首領大聲說道,“他們的宅邸已經被我們控制了。”
那些佛羅倫薩的市民立刻閉上了嘴,退下去的時候,他們的心跳得是那么快,幾乎撕裂了胸膛,唉,之前他們還以為這是索德里尼家族為美第奇家族設下的一個陷阱,沒想到事實恰恰相反。
等到人們終于平靜了下來(不無遺憾地,因為顯然他們是沒法兒沖進索德里尼宮大肆劫掠一番了),朱利奧才低聲詢問道:“可以開始就第二個議題投票表決了嗎?”
“當然。”那個官員敬畏地說道:“當然。”
于是人們又重新取了小球,排起了隊,這次他們投票的速度比上次還要快,幾乎不假思索,索德里尼樞機面色鐵青,雙手緊握成拳——他是唯一一個沒有被屈辱地限制了人身自由的索德里尼,而喬.美第奇一直笑瞇瞇地看著,還向他招手,搖擺著身體跳舞——撅肚子,抬屁股,晃動幾乎不存在的腰,還兼帶做鬼臉與做下流的手勢。
朱利奧隨他去,想來在之前的軟禁中,喬.美第奇也不免吃了不少苦頭——索德里尼的人雖然不會直接殺了他,但恐嚇與虐待必然是少不了的。
還沒等喬跳完他自創的“輕蔑之舞”,投票就結束了,紅色的小球堆積如山,只有零星的幾個黑色小球。
索德里尼樞機絕望地閉上了眼睛。
以往,一個家族對另一個家族的打擊,就像是曾經的美第奇家族向帕奇家族復仇,將會是整個佛羅倫薩的一次狂歡,那些平時看似如同羔羊般溫順的民眾,一到了這個時候,就會撕下偽善的面具,化身魔鬼——偷竊與搶劫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閹割、殺戮與強暴才是他們最樂意去做的事情,而取得了勝利的家族,為了杜絕后患,提出的懸賞也會讓他們發一大筆財。
但這次,除了索德里尼家族之前的賄賂,他們竟然什么也沒能得到,但他們也不敢過多的抱怨,因為美第奇的士兵不是如他們以為的幾百人,頂多一千人,而是整整三千人,其中包括一百名騎兵,與三百名火繩槍手,“簡直如同公爵一般的派頭!”佛羅倫薩的民眾說。
這些士兵在佛羅倫薩城中走來走去,按照他們的話來說,就是在警戒與巡邏,別說乘火打劫,就連干點尋常的非法小買賣都要擔驚受怕一番,不是沒人提出抗議,但之后的事情又讓他們安靜了下來。
作為刺殺第一旗手的主使者,索德里尼家族的家長與他的兒子拉里.索德里尼以及幾個從犯被吊死在了鐘樓上——其他的索德里尼的成員們被獲準帶著私人資產即日啟程,離開佛羅倫薩——在佛羅倫薩,他們被美第奇的士兵監視著,也被保護著,一些心懷惡意的人只能尾隨著他們,尋找時機,因此到了城外,他們就必須等待他們雇傭的士兵聚合過來,才敢繼續自己的行程。
而就算是索德里尼樞機也沒能想到的是,他沒有死在美第奇的手中,也沒被佛羅倫薩的民眾撕碎,卻死在了自己的另一個侄兒手中。
說起來也很簡單——索德里尼家族的人因為雇傭兵的人數與索德里尼樞機發生了爭執——索德里尼家族的直系與旁系共有三十余人,樞機與隨行的教士共有十六人,聚攏來的雇傭兵卻只有五十人,但無論是家族中人還是樞機都認為自己需要拿走更多的士兵來保證自己的安全——索德里尼家族的人擔憂著荒野中的盜匪與暴民,而樞機畏懼著美第奇家族的報復——固然,私自處死一個樞機將會引來教皇的不滿,如曾經的西克斯圖斯四世,就因為比薩大主教的死亡而褫奪了整個佛羅倫薩的教權,還是當時的皮克羅米尼樞機代為斡旋,將洛倫佐.美第奇引薦給那不勒斯國王,才避免了這場禍事,索德里尼樞機沒有第一時間處死喬.美第奇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但若是在他回到羅馬的路上呢?美第奇家族和佛羅倫薩總不見得要為路上的流民或是野獸負責。
拉里是索德里尼家長的次子,他的長子已經取代了他的父親,成為了新的家長,雖然索德里尼的前任家長有些蠢,有些遲鈍,但他對自己的孩子還是很好的,他的長子原本就處于失去了父親與兄弟的痛苦之中,索德里尼樞機卻始終沉浸在他的苦惱與憤懣中,絲毫沒有察覺到侄兒的不滿——他的侄兒認為,如果不是索德里尼樞機的一再攛掇,他那個有些懦弱的父親根本不會做出如此可怕的事情!
一再沖突的結果就是索德里尼樞機的侄兒,拔出短劍,刺入了樞機的胸膛。
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朱利奧.美第奇也不免有些驚訝,倒是塔納.內里露出了愉快的神情,“看來我們又少了一樁麻煩。“
雖然他也沒想過要讓索德里尼樞機安安穩穩地回到羅馬。
朱利奧最后檢查了一次那些猙獰的傷口,有他的藥物與醫術在,這些傷口已經無法威脅到內里的生命,而內里也在他回到佛羅倫薩的第二天清醒了過來。
“我的好妻子,”塔納.內里溫柔地呼喚著康斯特娜:“給我們端些葡萄酒來,用作慶祝吧。”
“我會給朱利奧一些酒,但你就別想啦。”康斯特娜無情地說道:“你現在只能喝牛奶和魚湯,你要什么?魚湯,牛奶?”
內里故意做出了一副苦惱的神情,“牛奶吧,但可以在里面加點白色的酒以及很多的糖嗎?”
“看我心情。”康斯特娜說,隨即離開了房間。
內里看著她離開,眼中滿是柔情:“我想她現在的心情一定很好,”他說:“她愛的人都安然無事。”
“除了你。”
“但我還好好地活著呢。”內里抗議道:“另外,我肯定是無法與你相比的。”
“我們是同一個胞宮的。”朱利奧說,同時,他略帶責備地看向內里:“而且,你這樣說話,若是讓康斯特娜聽見,她是會傷心的,她已經為了生了三個孩子,你在她的心里,即便無法比我更重,也不會比我更輕。”
“我知道,”內里沉默了一會:“她沒有離開,我就知道了。”
“你原本安排了我姐姐到別處去嗎?”
“是的,但她回來了。”
“你做了非常危險的事情。”
“我若是不這么做,我們根本沒法知道在佛羅倫薩,美第奇家族究竟還有著多少敵人。”內里說:“我愛康斯特娜,我愛她為我生的兒子與女兒,美第奇家族如果被毀滅了,康斯特娜與他的孩子同樣會因為他們的血脈而獲罪。”
“皮埃羅.卡博尼呢?”
“同樣的原因,你認為為什么近十年了,美第奇家族依然無法進入七十人議會?他是個好人,也從不諱言你的功績,但他也是一個對僭主時代記憶猶新的人,他忌憚著你與美第奇家族,有他在,美第奇永遠只能徘徊在市政廳之外。”內里搖搖頭:“我只能看著他去死。”
“抱歉。”
“沒什么可抱歉的,”塔納.內里說:“我早就不是一個無辜的人了,我只希望,我的罪過能讓我的孩子安樂無憂。”
這時,康斯特娜回來了,他們就換了一個話題。
他們的酒,或說,加了酒的熱牛奶,還有許多的糖,但這杯牛奶酒,無論是朱利奧,還是塔納.內里,都覺得有些苦。
“還有一件事情,”在朱利奧起身道別的時候,塔納.內里說:“你知道朱利阿諾.美第奇是誰藏起來的嗎?”
“是誰?”
“艾弗里.博爾吉亞,當然,我們現在都叫他艾弗里修士。”
“他是否知道些什么?”
“也許知道,也許不知道。”
朱利奧思考了一會:“我會去見他一面的。”他說:“問問他有什么要求。”
不過比起艾弗里,朱利奧.美第奇要先去見另一個更為重要的人。
“有段時間不見了,大人,”那個即便在房間里,也依然戴著面具,拉下兜帽的人聲音嘶啞地說道。“天主保佑,除了偶爾還會想起羅德里格.博爾吉亞之外,我一直想念著的人也只有您了。”
“我應當說萬分榮幸么?”朱利奧說:“杜阿爾特。”
杜阿爾特從喉嚨的縫隙間發出笑聲:“不,大人,您已經證明了,即便沒有家族與血統,您依然是個不容小覷的魔鬼。”
“這可不是夸贊,”朱利奧說:“這里很隱秘,杜阿爾特,你可以將面具和兜帽摘下來了。”
“我現在的臉很可怕,”杜阿爾特說:“你見了會厭惡的。”
“我原本也不喜歡你,”朱利奧說:“而且我見過數以百計的大麻風病人。”他補充道:“我必須看見你的臉,不然我可不會對一個陌生人手下容情。”
“既然如此,”杜阿爾特說:“我也只得遵命了。”
他先是拉下了兜帽,然后去除了面具,在整齊的白發下,是一張被毀掉了一半的面孔,從額頭到面頰,遍布著可怕的瘡疤。
“這是火炭燙出來的。”朱利奧說:“你怕有人認出你來么?”
“一半一半。”杜阿爾特說:“既是為了提防博爾吉亞的朋友與敵人們,也是為了避免一些不必要的尷尬……”
“可以告訴我嗎?”
“我和您說過,我是皮魯齊家的人,但我沒告訴您,我還是他們的長子。”杜阿爾特說:“當我被異教徒劫掠去的時候,我還很年輕,但我那時已經有了一個妻子,但等我被博爾吉亞贖出來,回到佛羅倫薩的時候,卻發現我的父母已經去世,我的弟弟取代了我的位置,娶了我的妻子,他們已經將我遺忘,非常恩愛,并且有了兩個孩子。”
“我……知道了。”朱利奧問道,他沒有露出分毫憐憫之色,同情對如杜阿爾特之類的人來說只是羞辱:“那么您現在呢?”
“以一個旁支的身份做著顧問的工作。”杜阿爾特說。
“不,”朱利奧說:“你讓皮魯齊家族站在了我的一邊,這不是一個顧問可以做到的事情。”
“也許是歉疚,”杜阿爾特說:“我的弟弟對我還是頗為慷慨的,而我也有著一些屬于我自己的東西。”
“除了你的弟弟之外,還有誰知道你的身份?”
“他的長子。”杜阿爾特說:“連他的妻子也不知道。”
朱利奧沉默了一會:“你想要皮魯齊嗎?”
“有什么區別呢,”杜阿爾特說:“我現在就有皮魯齊,若您指的是榮耀與身份,大人,自從我站在了博爾吉亞的身邊,就沒再指望過那些玩意兒。”
他站起來,向著朱利奧一躬:“我只希望您,大人,能夠信守您的承諾,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