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皇尤利烏斯二世的使者從佛羅倫薩回來的第二天,教皇就召見了他。
作為教皇使者的主教也曾經是法理部的一名黑衣教士,他對于尤利烏斯二世毫無疑問地忠心耿耿,但每次謁見也同樣會讓他心驚膽戰——從外表上看,猶如一個孱弱少年的尤利烏斯二世根本無法與心狠手辣的暴君聯系起來,但他的所作所為,已經證明了他并不如樞機們期望的,只是一個傀儡或是無害的老好人——他絞死了名義上的叔父,事實上的生身父親,還將他如同盜賊一般地懸掛在圣天使橋的橋墩上,直到他軀體腐爛,從橋墩上落入臺伯河。
洛韋雷家族的人幾次向尤利烏斯二世申訴,想要收斂大洛韋雷樞機的尸身,但無論他們怎么哀求,怎么恫嚇,怎么勸誘,尤利烏斯二世就是置之不理——不過現在他們也沒法兒關心大洛韋雷樞機的身后事了,因為尤利烏斯二世的苦鞭已經抽打在了他們身上。他們不但要面對那些被約書亞.洛韋雷的七大法令激怒的樞機們身后的家族與國王,還要面對法理部黑衣教士對他們名下的教堂與修道院的清查與追究——當初大洛韋雷樞機還在的時候,洛韋雷家族完全無需擔心他們的利益受到損害,現在卻不同了,尤利烏斯二世甚至未曾留下屬于大洛韋雷樞機的一座教堂,一座修道院,而是把它們全都任命給了家族之外的人,甚至還為他們墊付了授職金與年金。
而且就在不久前,塞尼加尼亞的領主,也就是大洛韋雷樞機的侄子,約書亞.洛韋雷事實上的堂弟,也見到了教皇的使者,命令他們盡快繳納塞尼加尼亞,還有他最新征服的卡梅里諾,兩座城市拖欠了幾十年的貢金,總計十三萬金杜卡特。這筆錢對于一個強大的公爵或是國王來說并不多,但之前被凱撒.博爾吉亞占領的時候,塞尼加尼亞被劫掠一空,等洛韋雷回到塞尼加尼亞,在大洛韋雷樞機的支持與攛掇下,他又對卡梅里諾發動了戰爭,雖然他勝利了,吞并了卡梅里諾,但卡梅里諾也同樣被凱撒.博爾吉亞清洗過,豐美的毛皮要等上好幾年才能重新生長出來——教皇的敕令下達的時候,塞尼加尼亞的領主還欠著武器商人與小麥商人的錢呢,這都是在卡梅里諾戰役中消耗的。
而尤利烏斯二世的意思也很清楚——他不但在政局上用自己父親的性命打開了第一條縫隙,也會用堂弟的領地做他統一意大利的第一塊墊腳石。
尤利烏斯二世輕笑了一聲。
“那么他接受任命了嗎”他問使者道。
“非常惶恐以及謙卑的接受了,”使者說:“他對您充滿了敬畏,不敢有絲毫怨言與反抗之意。”
尤利烏斯二世搖搖頭:“你說的太夸張了。”他說:“別忘了,他是我的師兄,我和他一起生活了有十幾年,他了解我,我也了解他,他只是平靜地接受了,對不對?”
“難道那不是對您的敬服么?”
“等你熟悉他就知道了。“尤利烏斯二世輕描淡寫地道:“他一向如此,錢財與權勢從來動搖不了他,唯一能夠摧毀他的只有……”他突然頓住了“雖然我也不知道這是他的偽裝還是他的本心。”
他垂下頭,仿佛在思考,而無論使者還是近侍都不敢打斷他,過了很久,他才說:“還有其他的事情嗎?”
“庇護三世,您可敬的老師去世的消息傳到佛羅倫薩后,他有整整一周沒有見過任何人,重新出現后,就為庇護三世舉行了三場大彌撒,以做哀悼和祈福。”
尤利烏斯二世輕輕頜首:“這我倒不懷疑,他確實很愛老師。”
“之后他就去了加底斯,據說,那里有個從西班牙來的落魄之人,克里斯多夫.哥倫布,是他特意從巴利亞多利德邀請來的。”
尤利烏斯二世敏感地抬起了頭:“哥倫布,我好像聽過這個名字。”
“一個徒有勇氣,卻無品德的貪婪暴徒罷了,”教皇的使者不屑地說:“他可以說是被西班牙驅逐出來的,從巴利亞多利德來到佛羅倫薩的時候,已經潦倒到連麥酒都買不起了。”
“他曾經為西班牙的卡蒂斯利亞女王伊莎貝拉一世效力,怎么,胡安娜一世即位后,沒有給她母親的寵臣一點恩賞嗎?”
“沒有,”使者說:“據我打探到的一點消息,他曾經試圖就伊莎貝拉一世與斐迪南二世允諾給他卻未兌現的酬勞而發起法律訴訟呢。”
克里斯多夫.哥倫布是1451年生人,今年已經五十五歲,但長達數十年的海上生涯,讓他比一般人蒼老的更快,看上去哪怕說是六十歲也會有人相信,同樣地,意識到這點的他還特意在臉上擦了女人的脂粉,希望自己能夠在新恩主面前顯得年輕一些,但這樣只讓他更加地慘不忍睹,因為那些白粉與胭脂都嵌入了他深如溝壑的皺紋里。
他一見到坐在書桌后的朱利奧.美第奇,就深深地彎下腰去,幾乎讓自己的額頭碰到膝蓋,他不敢妄想可以親吻主教的戒指,但朱利奧舉起手來的時候,他還是受寵若驚地上前去,謹慎地捧起主教白皙的指尖,吻了吻他戴在食指上的紫水晶戒指,才弓著腰,疾步退回原處。
“走近些。”朱利奧說,克里斯多夫.哥倫布不解其意,小心地往前走了一步,朱利奧微微搖頭,他立刻往后退了一步,看到朱利奧還在搖頭,才又外往前走了三步,這樣,他就完全地暴露在明亮的陽光下了。
朱利奧專注地看了看他的眼睛,克里斯多夫.哥倫布酗酒的歷史可以追溯到1502年,他最后一次從美洲回到西班牙,雖然他堅持自己到達的是東印度群島——但這無關緊要,關鍵在于,那時候亞歷山大六世還在羅馬,權勢熏天,他曾經提醒過西班牙的兩位共主,伊莎貝拉一世與斐迪南二世不得施恩的罪人克里斯多夫.哥倫布也自然無法獲得他想要的酬勞——他只得到了一筆不大不小,相比起他的功勛,更像是打發乞丐的錢,這筆錢,用他的話來說,還不夠修他的船和船員的俸金。
他懇求過,吵鬧過,也威脅要訴諸法律過,但除了令那兩位陛下徒增惡感之外,什么也沒能得到,以至于,就算是亞歷山大六世死了,他也沒能再次被啟用。
但也幸好他酗酒的歷史還不長,雖然兩鬢灰白,但軀體依然壯實,四肢也看得出頗有力量……
朱利奧銳利的視線讓克里斯多夫.哥倫布渾身不適——說真的,可真有點像他打量著那些黑人奴隸般的眼神啊,旋即,他又在心里嘲笑起自己來,一位大主教!難道還能圖謀自己什么嗎?或者說,他若圖謀自己什么他才要感謝天主呢,他苦苦奔波了數年,不斷地游說英格蘭,法蘭西,葡萄牙的國王們,希望他們能夠支持自己探索往印度的新航線,他們卻因為自己提出的一點點小要求(像是“航海司令“的頭銜啦,百分之十的戰利品擁有權,以及他與他后代能夠被任命為那些新地的總督等等),無情地拒絕了他。
卡斯蒂利亞的女王伊莎貝拉一世雖然拒絕了他,但也終于愿意給他一些資助,他得以在1492年到1502年數次登陸美洲(當然,他認為是東印度群島),他為西班牙找到了無可限量的巨大領地,但可恨的是,他不但沒有得到更多的獎賞,就連他想要成為新地總督的愿望也在見到了女王派遣來的使者而破滅了——女王并不允許一個熱那亞人成為西班牙殖民地的總督。
等到伊莎貝拉一世去世之后,繼位的胡安娜一世對于克里斯多夫.哥倫布,就更加陌生了,她之前一直與自己的丈夫腓力住在神圣羅馬帝國,對哥倫布根本沒印象,哥倫布第一次覲見她的時候,他翻來覆去,抖抖索索的說話方式更是讓這個脾氣古怪的新女王感到不耐煩,所以她就把他趕了出去——后來西班牙內戰爆發,更沒人顧及他了。還是貢薩洛.德.科爾多瓦記得,朱利奧.美第奇曾經委托他去新地找一些古怪的植物,想到庇護三世曾經的“男巫”綽號,就給佛羅倫薩的大主教寫了一封信,問問他,植物沒時間去找了,克里斯多夫.哥倫布要不要?
要啊。
所以克里斯多夫.哥倫布就被送到這里來了。
“我這里有兩樣植物的畫像,”朱利奧說:“你看看,有看到過這樣的東西嗎?”
克里斯多夫.哥倫布小心地湊過去瞧了一眼,馬上就認出了,其中一種正是印第安人們最常使用的,一種生長在小樹上,長條形的果實,但吃起來十分粗糙,水手們為了新鮮或是迫于無奈,也嘗過幾次,不過他們說,這些果實比燕麥還要粗糙。
還有一種,他也有印象,貢薩洛將軍給他看過,“這是魔鬼的果實啊。”
但這種植物的花非常漂亮,所以他就給西班牙的達官顯貴們帶上了一點……這種植物的根,當然,他是等它們開花了,才把它們送出去的。
“你還能找到這種植物嗎?還有這些……這些與這些……”朱利奧迫切地問道:“或者你那里還有嗎?”
克里斯多夫.哥倫布發現畫冊中有許多都是他曾經見過的,而最先的兩樣,他這里,還有一個喜歡搜集各種古怪東西的大副那里都有。
“很好。”朱利奧.美第奇心滿意足地合上了畫冊,“先將那兩樣給我,先生,我會因此獎賞給你一萬個金弗羅林。”
克里斯多夫.哥倫布一下子握緊了手里的帽子!一萬金弗羅林!幾乎是他之前得到獎賞的兩倍,而且他只是拿出了兩樣對他毫無作用的……誰管它是什么玩意兒!
“你可以在加底斯選擇一處宅邸,也可以在佛羅倫薩選擇一處,隨你心意,你的女兒可以成為我姐姐的侍女,而你的兒子……你想讓他跟你出海,還是在我的學校里念書?”
克里斯多夫.哥倫布喜出望外:“大人……大人……”他結結巴巴地,不知道該說什么好,想了一會后,他猛地跪了下來:“隨您怎么安排!大人,您的安排總是最妥當的!只要您能……如果可以,我的小兒子,我希望他能成為一個教士……”
“可以。”朱利奧點點頭。“但我也有事情要你去做。”
克里斯多夫.哥倫布聽到這句話,反而放松了下來,沒理由的恩賞才叫人提心吊膽呢。“您要我做什么呢?大人?我懂得如何戰斗,如果您需要一個將軍……”
“我不需要將軍,”朱利奧說:“我只需要一個船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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