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對于尤利烏斯二世的驚駭與嫉恨,朱利奧.美第奇的回應卻要平和得多,他將插著蘆桿的銀杯放回到小桌上,回到床邊的椅子里,交疊雙手:“怎么啦,”他問道:“約書亞,不是你讓我來嗎?我來了,你又為何如此驚訝呢?”
尤利烏斯二世喘息了幾聲后,也略略平靜了一些,他環顧四周,發現沒有其他人,就不禁冷笑起來:“怎么,在沒有人的時候,你也終于不再戴上溫和知禮的面具啦——你甚至不去呼喊我的圣名,而選擇我的俗名,怎么,承認曾經臣服于我讓你這樣難受嗎?”
“你知道我不會稱你為我的圣父,就算我明知故犯吧,但約書亞,你知道,我將這個稱呼留給了誰。”
尤利烏斯二世不說話了。
“至于你的圣名,如果你愿意的話,我也可以用這個名字來稱呼你,但我也知道,這個名字,并不是你的,而是你父親,大洛韋雷樞機的,他無法成為教皇,但這個圣名卻是他早在英諾森八世即位前就為自己準備好的,有一個佛羅倫薩的金匠曾經為他打造了一件裝飾著尤利烏斯之名的胸針,那個模子還被他精心地保留著呢。”朱利奧說:“那么,你要我這樣稱呼你嗎?尤利烏斯二世?”
尤利烏斯二世久久不說話,他不愿在朱利奧面前示弱,但他也必須承認,尤利烏斯并不是他為自己選擇的圣名,每當人們用這個名字來呼喚他的時候,他就覺得,自己只是朱利安諾.德拉.洛韋雷的一個不得已而為之的替身與傀儡,他本身的存在是沒有意義的,毫無價值的。
“你知道嗎?”沉默了一段時間后,尤利烏斯二世說:“你最讓人憎惡的就是這個,朱利奧,你的仁慈是可以用來殺人的。”
“但你們選擇我,正因為這個,不是嗎?”
“我們,是啊,凱撒,盧克萊西亞,亞歷山大六世,路易十二,還有羅馬、佛羅倫薩、盧卡、勒皮的人們……以及,我。”尤利烏斯二世轉頭看向朱利奧,“你看著我們的時候,一定很愉快吧,在你還很弱小的時候,他們都能夠在舉手之間毀滅你,但你總是那樣的溫柔,那樣的寬容,那樣的天真,就像是一點微弱的小火,于是我們說,再等等吧,再等等吧,畢竟在無盡的黑夜中,你是如此鮮明、特殊,但我們都錯了,朱利奧,無論火焰有多么美麗,有多么溫暖,對于一群飛蛾來說,都是致命的,我們落入了你的陷阱,軀體成為了你的燃料,你吞噬了我們,然后變得強大,”他喃喃道:“而你,你可以說,你是無辜的,因為你確實沒有拿著刀劍,只是用你的慈悲消磨了我們的敵意與戾氣,你讓我們變得遲疑,緩慢,無所適從。”
“但約書亞,”朱利奧說:“如果不是有著這份慈悲,我們還在阿西西的時候,你就死了。”
“我早就死了,你沒能救我,朱利奧,你沒能救回約書亞.洛韋雷,從那個軀殼里醒來的是魔鬼,不是那個孩子,那個孩子,還在圣人的陵墓中,在石棺里,忍受著無邊的黑暗與孤寂。”
“他就沒有離開過嗎?”
“沒有,朱利奧,沒有,他被放進石棺里,看著石棺的蓋子移動,奪取最后一絲光線的時候,是有知覺的,他向他所知的每一個圣靈與圣人祈禱,但他們都沒來,于是他就開始詛咒,開始憎恨,如果圣靈無法拯救他的話,那么就讓魔鬼來吧,讓魔鬼取代他,他愿意獻出自己的軀體與靈魂,只要它能代他復仇。”
“那么說,釋放了魔鬼的我倒真是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過。”
尤利烏斯二世笑了一聲:“是的,朱利奧,在那一夜前,雖然我受了那樣的苦,見不到父親,也見不到母親,終日帶著亞麻布套,猶如一個驅邪的偶人一般生活,但我是知足的,并沒有什么不甘愿,我感激,也愛,但我父親的刺客,只念了幾句經文,就把它們全都摧毀了。朱利奧,魔鬼是含著毒液蘇醒的,而你卻一無所知——那個孩子曾經真心想要成為你的朋友,但你沒能救得了他。”
“那么,我現在正在與魔鬼說話,還是與約書亞說話呢?”
“當然是……魔鬼。”尤利烏斯二世說:“一個充滿了嫉妒與狂怒的魔鬼。”
“你知道魔鬼在來到馬爾夏諾之前,遇到了什么事情么?”尤利烏斯二世接著說道,“我們的老師雖然對你愛護有加,卻從不曾憐憫過我,或許,從那時,他就已經嗅聞出這個軀殼中的惡臭氣味了吧——魔鬼被留在福利尼奧,在那座修道院里,沒有草藥,沒有食物和水,只有徒勞的祈禱,修士們渴望著魔鬼能夠早日死去,他們把它關在一個房間里,等著它停止呼吸,但它還是逃出來了,帶著那張腐爛的臉,每個看見它的人都會驚叫著逃走,它發著高熱,只穿著亞麻內衣,喝著渾濁的泥水……拼命地,不惜一切地,只想活下去。”
“埃奇奧把你帶到了馬爾夏諾。”
“是的,一個刺客,正與魔鬼相配,如果他知道他將這樣的災禍帶給了你,一定會懊悔不已吧。”
“他永遠不會因為拯救了一條性命而懊悔。”朱利奧搖了搖頭,說。
“即便是魔鬼的么。”尤利烏斯二世無法控制地咳嗽了幾聲:“真是不公平啊,如果說,魔鬼還是有著那么一張丑陋的臉,不得人們的歡心也就算了,但即便它矯飾得如同天使一般,人們還只愿意看著你,老師是這樣,凱撒是這樣,盧克萊西亞也是這樣……你要讓魔鬼如何不嫉妒呢?它所做的事情,并不比你少啊,朱利奧,他們為什么還是選擇了你呢?”
“你也不是那么高尚的人,”尤利烏斯二世接著說道:“你也一樣有著低劣的欲望,你也一樣懦弱,一樣膽小,一樣會因為盧克萊西亞的身份裹足不前,甚至拒絕她的愛情,但你又無法抵御得住她的誘惑,你殺了她的兄長,卻和她有了一個私生的孩子。”
“是你向亞歷山大六世泄露了路易吉的事兒嗎?”
“是魔鬼!”尤利烏斯二世高聲說道:“是魔鬼!嫉妒的魔鬼!它將這件事情告訴了德拉.洛韋雷,因為它很清楚,大洛韋雷總是有辦法讓亞歷山大六世知道這件事情,又不至于讓它也被亞歷山大六世的怒火波及的——它很明白,完全看得到結局。”
“魔鬼知道這也會傷害到盧克萊西亞么?”朱利奧低聲問道。
“知道啊,但這就是魔鬼啊,你能要求一個魔鬼還有愛,道德與任何美好的東西嗎?不能,朱利奧,如果不是它,”尤利烏斯二世睜大了眼睛,面頰浮現出異樣的緋紅色,顯而易見地興奮起來:“若不是它,你和盧克萊西亞,說不定是可以在一起的,可憐的人!”他嘴上這么說,但眼睛里卻全是幸災樂禍,“你不是一個卑賤的仆人,雖然無法成為盧克萊西亞的丈夫,卻能夠成為她的愛人,只要她履行了博爾吉亞家族與她丈夫的家族賦予她的職責,生下了血統純正的繼承人,他們不會介意她有那么一兩個用來消磨時間的情人的!
可惜啊,朱利奧。亞歷山大六世絕對不會讓一個殺了他兒子,盧克萊西亞長兄的人享受來自于他心愛的小女兒的愛情的——或者說,如果你不是取了他長子性命的兇手,又是得到了盧克萊西亞真正的愛情的人,而只是兩者居其一的話,為了皮克羅米尼,我們的老師,他也不會一定要殺死你的。但當你同時犯下了這兩樁罪行的時候,你就必須去死了。”
他側著頭,呼吸局促,卻又歡快無比地注視著朱利奧的臉,希望能夠從上面找出一絲痛苦與哀慟來:“告訴我,朱利奧,當你意識到,你同時被朋友出賣,被愛人背叛,被圣廷無視,被恩主舍棄,被家族放逐,被皮克羅米尼樞機,我們的老師遺忘,被我……取代的時候,你在想些什么?你是不是非常痛苦,對世間的一切都充滿了憎恨與厭惡?恨不得它能夠在一夕之間傾塌?”
“這就是你想要看到的么?”朱利奧問。
“這就是魔鬼想要看到的。”尤利烏斯二世飛快地回答道。
“我可以告訴你。”朱利奧說:“我確實痛苦過,但就像是潮水沖過海砂一般,總是會有希望降臨在人世間,從容而迅速地拂去人們的苦痛與悲哀,只要你永不放棄,永不退縮,仍然愿意接納與感受——那些舍棄了我的人,對我來說,猶如大樹上的枯枝腐葉,當它們折斷或是脫落的時候,或許會令我疼痛,會留下無法去除的瘢痕,但從更多的地方,會生長出難以計數的新芽,新芽會長成生機勃勃的枝葉,為我帶來更多的陽光、水與空氣,讓我更加強大,所以我從不畏懼,約書亞,也從不留戀。”
“你說謊!”尤利烏斯二世喊道:“怎么可能呢!這是絕對不可能發生的事情——怎么會有人不感到憤怒,不感到悲哀,不被罪惡占據心靈呢?哈,多么愚蠢的謊言啊,別人不知道,難道你自己還不曉得嗎,那個朱利奧.美第奇,愿意與人為善,溫和而又固執的可憐人,也已經被埋葬在布雷斯特了,在這具皮囊里的,也只是一個魔鬼!這已經被證明了,只有魔鬼,才能逃脫君王的惡意,教會的放逐,民眾的仇視,才能在無聲無息地摧毀了一個強大的教皇與他的家族!”
尤利烏斯二世的聲音尖銳而又扭曲,回蕩在房間里,當真有如魔鬼在煉獄中嘶鳴,但朱利奧只是端坐在椅子里,看著他,也許他自己也不知道,面對著這么一個曾經的朋友與同伴,他的眼睛里還是不由得流露出些許憐憫之色。
“不可能,”尤利烏斯二世到了最后,幾乎發不出聲音,但他還是堅持咕噥著,反反復復地,“魔鬼!魔鬼!”他嘶喊到,不知道是在喊自己,還是在喊朱利奧。
“……這些話,”等到他終于疲憊地垂下了頭,朱利奧才重又開口:“你已經在心里說了很多遍了吧。”他用那種被尤利烏斯二世深深厭惡著的平和語調說道:“不然的話,你又怎么能夠說服你自己呢?你曾經受了我如此之多的恩惠,你本應感激我,報答我的,但你沒有,雖然我并不想責怪你——你得到的太少了,約書亞,你恐懼著我奪走你僅有的那么一點東西,所以最好的辦法,莫過于污蔑我別有用心,這樣你不但能夠理直氣壯地拒絕回報,甚至還能奪走我的東西。”
“這不是魔鬼,而是人性。”朱利奧借著說道:“但這并不是說,我就愿意原諒你,就像是對凱撒,對亞歷山大六世,對路易十二,與每個敵人,約書亞,既然你已經選擇了與我為敵,我就不會再對你保持善意,雖然……”他嘆息了一聲:“我確實非常地,同情你。”
尤利烏斯二世猛地顫抖了一下,有句話他說對了,那就是仁慈也可以作為武器,朱利奧知道,他寧愿被自己憎恨,也不愿意被自己同情——這句話應當如同利劍一般刺穿他的心。
“我也知道,”朱利奧毫不猶豫地接著道:“你堅持要讓我來成為你的懺悔神父,也并未懷著什么好意,或是愧疚,你只是想要給我最后一擊——也許你已經留下了文書,或是親口與一些人說過,你手中掌握著巨大的秘密,或是財富,而這些,你只會與最后一個見你的人說,這樣,即便你根本什么都沒有,或是我什么也沒有得到,人們依然會懷疑我吞沒了你留下的所有東西。”
尤利烏斯二世死死地盯著他,而朱利奧只是莞爾一笑:“既然如此,你大概會問,我又如何會來到這里呢,那當然是……”他堪稱惡劣停頓了好一會兒:“我確實會吞沒你留下的所有東西啊,約書亞,你有一部分說對了,那就是對于我的敵人來說,我確實是個魔鬼。”他向外一指:“你難道還不明白么?從一開始,被舍棄的就不是我,而是你,約書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