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卜拉欣被帶出了帳篷,陳列在他面前的是涂刷了大漆的木板,木板被打磨得異常光滑,漆面也格外平整明亮,杜阿爾特與其他人站在一邊,雖然他很清楚,像是如伊卜拉欣這樣,已經開始從斑疹轉化為丘疹的人,根本不需要再用有毒的漆板促發痘疹,但他們為了救下這些人的性命,不得不杜撰了這個理由,既然如此,他們也不可能違背艾謝夫人的命令。
只是在看到伊卜拉欣聽說,他正在為皇子蘇萊曼測試一種新的療法后,眼睛中竟然迸發出了無比耀眼的光亮時,杜阿爾特不由得在心中發出一聲輕蔑憤怒的嘲笑——像是這樣的奴隸,他在伊斯坦布爾的幾年里也不是沒有見過,甚至有那么一次,他的脫逃計劃就是因為這樣的人而失敗,他嘗試過讓他們理解自己的行為,但后果是差點被扼死,如果不是他們的主人及時喝止。
伊卜拉欣幾乎是沒有一絲遲疑地就撲倒在散發著刺鼻氣味的漆板上,漆板上的大漆尚未完全凝固,還有些黏性,黏住了他薄而脆弱的皮膚,當宦官大聲地命令著他向左側翻滾時,這些黏連在漆面上的皮膚就被拉拽了起來,然后裂開,流出透明的液體,然后是血,旁觀的人都覺得疼痛無比,但伊卜拉欣卻像是失去了痛覺一般,一聲不出地拼命向著一側滾去,而后再按照宦官的命令翻滾回原位。直到杜阿爾特舉起手,表示已經可以了,他才得以停下。
停下的時候,這個來自于希臘的黑發少年,渾身的皮膚被撕裂了至少有三四十處,看上去比原先滿身丘疹的時候還要來得可怕,當宦官命令那些同樣罹患了天花,但僥幸從高熱與痙攣中逃脫出來的人將伊卜拉欣抬回去的時候,若不是有皮鞭在身后催促,只怕這些人也不敢接近鮮血淋漓的伊卜拉欣,不過之后伊卜拉欣得到了單獨的帳篷與精細的治療,周到的看護,又讓他們心生嫉妒。
伊卜拉欣對此很清楚,但他完全不將這些放在心上,他唯一擔心的只有他的主人蘇萊曼皇子,但他現在能夠做到的也只有代蘇萊曼皇子承受可能的危險和威脅,他順從而又警惕,仔細地傾聽著每個人說的話——他擔心他們用基督徒的語言說話,他能夠聽懂一些簡單的拉丁語,但要說羅馬或是其他地方的方言,就連蘇萊曼皇子也未能掌握——幸而這些人大部分時間都用奧斯曼語說話。
他們給伊卜拉欣的藥粉與藥水,伊卜拉欣也只能說有些酸苦,但它們也確實有效。只是,出自于伊卜拉欣的本心,他還是想要到蘇萊曼皇子身邊去,但事實上他沒有這個體力,也沒有這個資格,他昏昏沉沉地躺在一卷干凈的亞麻布床單上,滲出的液體不斷地污染著它和下方的羊皮,不過這些對于蘇萊曼皇子與艾謝夫人的隊伍來說,根本算不得什么——杜阿爾特讓宦官查看了伊卜拉欣的手臂,確認他的丘疹轉化成了皰疹,除了那些被大漆撕開的皮膚之外,沒有呈現出其他不祥的癥狀。
艾謝夫人不是不想讓更多的人先行嘗試這種奇特的療法,但一來大漆的數量有限,而蘇萊曼皇子的時間也已經所剩無幾。
新的漆板被送到了蘇萊曼皇子的帳篷里,當然,此時的漆板是已經完全干透了的,宦官們在小科西莫的指導下,將再次陷入高熱,渾身滾燙的蘇萊曼皇子放在了漆板上,冰冷的漆板讓蘇萊曼在昏迷中發出了一聲舒適的喟嘆——在治療開始之前,艾謝夫人進入帳篷,她跪在了蘇萊曼的身邊,滿懷柔情地低下頭去,毫不畏懼地親吻了他滿是斑疹的額頭。
等到艾謝夫人離開后,宦官們才敢除去皇子的衣物,讓他赤著身體,在漆板上徐徐翻滾。蘇萊曼皇子的身形幾乎已經與一個成年男性相仿,所以他們足足準備了五十張有著床榻一般大小的漆板,即便宦官們輪番替換,整個治療過程也從黃昏時分直至子夜。
“之后呢?”艾謝夫人說。
“祈禱吧,”杜阿爾特說:“我們向我們的,你們向你們的。”
艾謝夫人不再說話,但無論是哪一座帳篷,透出的火光都沒消失過。
小科西莫與蘇萊曼皇子在同一個帳篷里,雖然說是同一個帳篷里,卻一點兒也不窘迫,讓小科西莫來看,即便讓他與杜阿爾特,還有另外幾個人住在里面,也綽綽有余。
已經接受過賜福的小科西莫當然不會畏懼天花,有宦官與侍女在,帳篷里也總是干干凈凈,沒有絲毫異味的,在他躺下,閉上眼睛的時候,甚至可以感到有氣味馥郁的微風拂過面頰。
但他沒有一點睡意,只側臥著,傾聽著蘇萊曼皇子的呼吸聲,皇子的呼吸聲一直很緩慢,渾濁,即便只是聽著,都能察覺出他現在有多么痛苦與艱難,小科西莫不知道這個方法是否能夠成功,但他知道,蘇萊曼皇子的生死將會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他就這樣一直等到了黎明,幾乎無需催促,小科西莫就在宦官與侍女們有些驚恐的叫聲中來到了蘇萊曼皇子的床榻前,一開始,小科西莫,還有其他聽見了叫喊的人,都以為蘇萊曼皇子還是不可避免地被死神召喚去了,但小科西莫隨即就明白了他們為什么會這樣放肆地喊叫起來,這完全是出于人類的本能——在細紗與絲絨的帷幔的遮掩去除之后,暴露在光線下的情景實在是太可怕了,蘇萊曼確實如他們期望的那樣發出了痘疹,但他的痘疹要比任何人都要來的密集,有著指尖大小的水皰擠滿了每一寸暴露在外的皮膚,遮住了他的五官與須發,看上去就像是一個滿身半透明的,充滿了液體的疙瘩的怪物。
一定要具體地形容一下的話,就像是蟾蜍脊背上的皮被放大后蒙在了人類的軀殼上,也難怪這些侍女與宦官會叫嚷起來。
但對于蘇萊曼來說,這是一件好事,皰疹的出現意味著那些有毒的血正從他的身體內部滲透出來,之后的工作就要變得簡單多了——主要是防止感染,加強護理,保持眼、口、鼻及皮膚清潔。
相比起伊卜拉欣皰疹發起時的亞麻布,蘇萊曼皇子身下墊著的是柔軟的絲綢,這些絲綢經過了暴力的蒸洗,晾曬后變得皺巴巴的,看上去簡直可以與貧民的衣衫相媲美——其價值更是一落千丈,但無論是誰都不會在此時吝嗇。
浸透了皰疹液體的絲綢幾乎每隔一刻鐘就要調換一次,杜阿爾特不斷地調整著藥物的分量,直到皰疹逐漸地發白(此時的蘇萊曼更加可怕了),干縮,形成厚厚的痂皮,這時候,蘇萊曼才終于逐漸清醒過來,或者說,他是被無法忍受的瘙癢驚醒的——但早有準備的杜阿爾特用絲綢纏住了他的手腳,讓他無法動彈,但極度的痛苦——不,比疼痛更甚的,宛如無數小蟲在皮膚下爬來爬去的古怪感覺還是讓蘇萊曼皇子難以忍耐地慘叫了起來,他呼喚著自己的母親,父親,還有他的侍從,他的侍女,他的宦官,他甚至發誓要殺了每一個人。
杜阿爾特不為所動,只是小科西莫想到這樣的過程要持續上十幾天或是更久,他就設法用珍珠粉與樟腦樹葉蒸餾得來的結晶體調制了一些藥水,這些藥水雖然不能完全壓制住那種似乎深入骨髓的瘙癢,但終于回歸到了可以忍耐的程度。這時候,蘇萊曼皇子才終于發現,他身邊出現了一些十分陌生的人,尤其是小科西莫,他的年齡比他身邊的侍從還要小一些,難道是新的一輪血貢送來的孩子?也有可能,在新老蘇丹交替的時候,血貢的孩子因為無法確認應該由誰接手,也會出現滯納的情況——但他來到這里,幾乎就注定了要死在這兒了。
“你來自于那兒?”蘇萊曼問道,既是好奇,也是警覺,又或是為了轉移自己的注意力。
“佛羅倫薩。”小科西莫說。
蘇萊曼遲疑了一下,佛羅倫薩是意大利的自由城市之一,也就是說,它不在血貢的范圍之內——除非他的父親在他昏迷的這幾天里一舉奪下了這座富麗的半島,但他也知道這不可能,“你怎么會到這里來?”他問道,“是強盜掠走了你嗎?”
小科西莫搖了搖頭:“是你的父親派遣了使者到佛羅倫薩去,問我的伯父說,是否愿意將基督徒們賜福以免除瘟疫之害的方法交給你們,我的伯父答應了,所以他就帶著我到伊斯坦布爾來,”說到這里,他小小地嘆了口氣:“你不太走運,殿下,我們才到這里,你就感染了天花,如果早幾天,你就不必遭受這樣的折磨了。”
“你的伯父是誰?”
“朱利奧.美第奇。”
“啊。”蘇萊曼果然聽到了這個意料之中的名字:“那個金眼的智者,”他親切地說:“我早就從父親那里聽說了他的事情,他是個仁慈而又慷慨的好人,但我沒想到他會愿意到這里來。”蘇萊曼皇子當然也知道朱利奧.美第奇是基督教會的親王,想到這里,他沉默了一會,露出了一個苦澀的笑容:“當然,”他說:“因為那個敢于假冒蘇丹的叛逆正準備用天花來威脅我們——還有我父親的女奴們,她們也會利用這種疫病來除掉我或是除了她們所生之外的任何一個皇子。”
“是的,”小科西莫說:“雖然——從寬泛的角度來說,我們應當是敵人,但我的伯父始終認為,有些事情永遠不能去做,而有些事情永遠必須去做,所以他來了。”
“他怎么會想到帶你來?你……”蘇萊曼問道:“你幾歲啦?”
“十歲。”小科西莫說。
“你看起來要比實際年齡更大些。”蘇萊曼不由得將小科西莫與他自己,還有那些血貢的孩子相比較,雖然作為塞利姆蘇丹唯一長大的兒子,還有,他身邊的隨從也都是一些佼佼者,但要說,在這個年齡,這樣成熟與穩重的倒真是不多見,尤其是就他看到的,有些時候,他的醫生還要聽從小科西莫的吩咐,而小科西莫掌握的知識也似乎比他們更多些。
蘇萊曼原先還想更深刻地了解一下這個母親有意放在自己身邊的孩子,但小科西莫又為他調配了抵抗瘙癢的藥水——用來讓他沉睡的那種,所以他又過了混混沌沌的十幾天,等到他身上的痂皮開始脫落了,他才終于擺脫了床榻的束縛,他一能起身,就迫不及待地來到了帳篷外面,呼吸著新鮮的空氣,沐浴著燦爛的陽光。
而就在這時候,他聽見了喜悅的叫喊聲,他轉頭望去,是伊卜拉欣,他最親密的朋友與侍從。
伊卜拉欣只一撲,就撲到在他的腳下,親吻著他的腳,蘇萊曼能夠感覺到有灼熱的眼淚滴落在他的腳面上,他也不由得激動起來,伸出手去,挽住了伊卜拉欣的手臂,然后他看到了那些沒有被衣袖遮住的瘢疤與痘痕,“難道你也感染了天花么?”他吃驚地喊道:“伊卜拉欣,我都不知道你也遭到了這樣的不幸,真神在上,”他連忙去看侍從的臉,伊卜拉欣的臉上果然也有這場災難留下的痕跡:“但太好了,”皇子說:“你也得到了真神的保佑,沒有墜落到死亡的深淵里去,和我一樣,”他忍不住大笑了幾聲:“除了你的臉,”他親密地說:“你看上去就像是個箭靶,嗯,還是一個箭技不那么嫻熟的騎手的。”
蘇萊曼的話讓伊卜拉欣羞愧萬分,他也不知道自己竟然會如此沖動,同時涌上心頭的還有深重的沮喪——皇子在挑選侍從的時候,秀麗的面容也是相當重要的一部分,他現在顯然不可能有資格留在皇子身邊。
但伊卜拉欣已經決定了,如果他必須離開皇子身邊,他就到阿金基或是阿扎布(普通騎兵與普通步兵)去,好為他的主人獻出他僅有的忠誠與性命。
“別開玩笑了,”蘇萊曼一眼就看出了他的心思:“你是要在我身邊的,面孔上多了一些瘢痕又怎樣,這與驍勇的戰士在戰場上留下的傷疤一樣,是勝利與勇武,蒙獲真神護佑的證明,誰敢因此嘲笑你,我就砍下他的腦袋來。”
伊卜拉欣的眼睛里頓時再次煥發出了喜悅的光芒,他再一次跪在塵土了,用額頭去擦拭主人的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