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從高處俯瞰的話,你可以看到拉文納河畔呈現出了一個奇特的銜尾蛇圖案神圣聯盟的左翼已經被敕令騎士與加斯科涅的弩手占領,正在繼續向著神圣聯盟的側后方進攻,但就在神圣聯盟的右翼,西班牙人與意大利人憑借著火槍與火炮,向著法國人的軍隊氣勢洶洶地撲去雖然這種氣勢只能說是暫時的,因為正在向法國人發起進攻的步兵與輕騎兵沒能發現他們的后方已經失守,他們將要腹背受敵,但他們很快就會發覺的。
就在這樣的情況下,原本并不被卡多納看重的托斯卡納軍(即加底斯,佛羅倫薩,盧卡與比薩,還有皮翁比諾)的騷擾給了卡多納一絲喘息之機,他命令他的輕騎兵前去迎戰敕令騎士,將他們與加斯科涅的弩手分割開,而幾乎被敕令騎士扼住咽喉的托斯卡納的火槍手們立即勒馬回轉,繞過敕令騎士與西班牙輕騎士的戰場,向那隊弩手發起進攻他們的短柄火槍固然無法奈何身著重甲的敕令騎士,但對于只有皮甲與鏈甲的弩手來說,卻是極其可怕的經過列奧納多,達芬奇與朱利奧美第奇研發與完美的短柄火槍射程可達五百尺,每分鐘可以連發六到八次,在不斷升騰的煙霧中,密集的彈丸在離開槍膛的時候,如同雷霆那樣在人們的耳邊爆響,一些人被射中了頭部,立即痛苦地死去了,他們是幸運的,因為圓形的鉛彈丸會在柔軟的軀體中翻滾變形,若是被射中了軀體與四肢等不那么致命的地方,它們帶來的巨大痛苦依然會令得人們失去繼續作戰的力量與勇氣,即便沒有在戰場上死去,現在的醫療條件也不允許他們得救鉛彈丸幾乎沒有可能被全部挖出來,留在體內,鉛會進入血液,受傷的人依然難逃一劫。
毫無疑問,在武器與裝備上,來自于托斯卡納地區的人們是有利的,但他們也有著新軍不可避免的缺憾,那就是他們沒有經過真實的戰爭,先前游戲般地阻擾敕令騎士的前進,以及壓制性地對抗加斯科涅的弩手,還能說游刃有余,或者說,他們還未深入感受到戰場的殘酷當第一個火槍手從馬匹上跌落下去的時候,他和他身邊的同伴都吃了一驚,甚至一時間忘記了自己該做什么,他立刻就被拔出了短劍與彎刀的弩手圍攏起來,直接刺死了緊接著是第二個,第三個……弩手們抓緊了這個機會,大舉反攻,甚至將這些可憐的火槍手們驅趕到了騎兵戰場的邊緣,現在火槍手們竟然被夾在了法國人的軍隊之間。
“果然還是不行啊。”一直密切地關注著戰場情況的某人說道,他正是朱利奧從西班牙調回的拉爾夫,他以西班牙的軍火商人的身份在意大利以及周邊諸國做著令無數人咬牙切齒的生意,期間遭遇了不少危險,但報酬也相當可觀,不管怎么說,他現在是個真正的爵爺了,在努奧羅,他有著一片大公賜封的領地,雖然狹小,貧瘠,卻有著一個小而深的港口,這就足夠了,畢竟他從來就不以田地與葡萄園為生。
若是一個甘愿平庸的人,從一個雇傭兵成為爵爺大可以就此心滿意足,畢竟十之的雇傭兵最后的結局就是喪命戰場或是醉死路邊,但別忘記,拉爾夫從一開始,就有著如同斯福爾扎的野望,雖然他不認為自己可能成為一個大公,但一個伯爵,一個勛爵,卻完全是有可能的,畢竟他正在為將來的教皇與意大利的國王效力,而且他也已經有了妻子,和好幾個孩子,一個港口還不足以讓他安享天年。
所以雖然已經兩鬢霜白,他依然還是向朱利奧美第奇,他的主人誠懇地請求,來到這個危險的戰場上的緣故。
這樣的情況他早有預料,在獲得努奧羅大公,也就是小科西莫美第奇的允許后,他率領著一隊雇傭兵,插入到慌張散亂的火槍手中,他大聲地喊叫著,毫不畏懼,即便這樣的行為會讓他成為眾矢之的他確實成為了弩手們的靶標,但如同敕令騎士一般的重甲讓他只是受了一些輕微的傷,而在更多的敵人圍攏上來之前,拉爾夫與他的下屬已經將托斯卡納的火槍手們再一次聚集起來,更多的空心鐵球落在弩手中間,帶來火焰與惱人的煙霧,與此同時,他帶領著火槍手們飛速地后退,拉開距離剛才這些火槍手們犯的錯誤就是拉近了與弩手的距離,讓弩手們的弓弩能夠傷害到他們,之后更是與弩手們糾纏在了一起。
他們的優勢原本就在距離與速度。
科西莫美第奇,努奧羅大公放下了肩膀,雖然依然眉頭緊鎖有了望遠鏡,他即便遠離戰場,也能夠清晰地了解到戰爭的冷酷與血腥,那些熟悉的面孔,或是陌生的面孔,那些同伴,下屬與敵人,他們都是有血肉的,活生生的,但在戰場上,他們簡直與受屠戮的牛馬沒有什么太大的區別,一樣的鮮血迸濺,一樣的皮肉翻卷,一樣的狼狽與不堪,與他在畫冊與書本上看到的景象完全不同,這里沒有耀眼的刀劍,沒有華麗的斗篷,沒有雪白的面孔與俊美的面容,每個人都是面目猙獰,五官扭曲的,在戰前還能保持光亮鮮艷的衣服與甲片,在瘋狂的搏殺與倉皇的逃亡之后,覆上了自己與敵人的血,還有飛揚的塵土、恐懼或是憤怒的汗水或是淚水。
若說,小科西莫在伊斯坦布爾看見了一個君王所能達到的極致,那么在這里看到的就是作為一個統帥可以達到的極致,這里有成千上萬的人,但他們都只會因為來自于統領他們的人的一個命令,活著,或是去死。
小科西莫甚至要感謝起自己的謹慎,雖然他愿意作為父親的喉舌與耳目來到拉文納,卻沒有妄尊自大地要求成為這里的指揮,他簡直不敢去想,如果這些火槍手,這些好年輕人,是因為自己的命令而來到戰場上,悲慘的死去,或是終生殘疾的話,他受到的壓力會有多大,雖然他今后必然會承擔起這樣的責任,但此時,他不由得希望它不要來的太早。
而就在此時,戰局突然又發生了變化,那就是加斯東富瓦早先在拉文納河對岸布置的火炮陣地驟然露出了險惡的獠牙,就在卡多納指揮的步兵向著法國人的陣地沖鋒的時候,他們的側翼完全暴露了出來,當然,這不能責怪卡多納,他一向是個循規蹈矩的人,無論如何,他都沒能想到這樣的情況會發生拉文納河畢竟還是一條河流,不是小溪,而且他們現在所在的位置原本是屬于法國人的。
雪上加霜的是,加斯東在河岸對面布置的同樣是針對城墻的大型火炮,射程遠,炮彈磅數重,即便間隔著一條河流,依然可以在人群中犁出一條條血腥的溝渠。
幾乎可以說是一種巧合,兩翼的戰局都陷入了膠著狀態,但即便是小科西莫,也能看的明白,最終獲得勝利的可能還是法國人,因為相比起法國人的軍隊,神圣聯盟的軍隊組成要更復雜一些,那些意大利雇傭兵們已經對這個不斷產生巨大傷亡的絞肉機產生了畏懼,只要他們一發覺死亡還會繼續,并且隨時可能落在自己身上,他們就會毫不猶豫地逃走。
小科西莫率領的士兵或許不會,但他們還是新手,之前產生的問題依然會有,就連拉爾夫,也不得不讓他們與戰場拉開距離,憑借著馬匹與火槍的優勢糾纏敵人,而不是如同狂風暴雨般地直接進攻更幸運的是,法國人的敕令騎士們也正在追擊神圣聯盟的統帥卡多納,暫時顧不得那些令他們憤怒狂躁不已的陌生人。
弩手在托斯卡納軍隊這里遭到了挫敗,但敕令騎士沒有,蛇就快咬住自己的尾巴了法國人的軍隊,即將首尾相接,而在他們的“懷抱”中,就是神圣聯盟最主要的力量所在。
在戰場之外的小科西莫可以發現這點,卡多納將軍憑借著望遠鏡與之前的經驗,當然也能發現這點,現在他的軍隊被分割成了好幾部分,一部分就是那些罔顧他的命令,因為一時的損失而氣惱到失去理智,被敕令騎士收入囊中的騎兵隊伍,現在他們不是潰散,就是死了,或是被俘;一部分是意大利的雇傭兵們,他們環繞在戰場邊緣,或是墜在后方,好像與這場戰爭沒有太大的關系;另一部分,也是卡多納現有的最可貴的軍隊,是西班牙人的方陣步兵,卡多納之前采用了典型的縱隊部署,以便在守衛陣地的時候,能夠足夠的后備力量,但開戰之后,表現不佳的加斯科涅弩手退出了他們占據的領地,皮卡第的長槍兵不得不直面數倍于自己的敵人,他們可以說是輕而易舉地被擊潰了,即便之后加斯東富瓦再一次組織起了進攻,卻還是難以反轉局面。
當西班牙人站在了法國人的陣地上時,最前方的士兵甚至高興地呼喊起來,因為他們以為自己已經勝利了,但作為士兵,他們是無法看到他們的中腰是如何被拉文納河岸對面的火炮截斷的,也看不到他們的尾端是如何被敕令騎士一點點吃掉的,敗亡緊隨在暫時的勝利之后,即將徹底地吞沒他們。
卡多納或許不是一個具有作戰天賦的人,但他既然自詡為一個不曾嘗受過巨大失敗的人,在品味戰場局勢這一方面也不是一個蠢人,他已經清晰地意識到現在的混亂局面對己方非常不利,他發出命令,讓身邊的士兵們聚合起來,以方陣為單位向外沖鋒,失敗或許難免,但至少可以挽回一些損失。
此時拉爾夫已經回到努奧羅大公身邊,雖然他知道現在的局面不是朱利奧美第奇以及圣父想要看到的,但作為一個雇傭兵隊長,他也無可奈何,他只能盡可能地,如朱利奧,美第奇要求的,保證他們的火槍手與步兵不至于在這場殘酷的戰爭中傷亡太多,是的,他明白,一個曾經經過大戰的士兵是極其珍貴的,就算他老了,或是受了傷,也要比一個強壯的毛頭小子強,看看那些火槍手吧,他們幾乎已經完全冷靜下來了在死亡的面前,人們總是成長得很快。
而就在年少的努奧羅大公身邊,那個慈悲修士會的修士,他的視線一直追隨著西班牙人卡多納,在察覺到這位才能平庸的統帥的企圖后,他的嘴角不悅地下彎,原本就令人覺得陰險小氣的面孔變得更加陰沉了,他看向小科西莫,“殿下,如果可以,我想我需要離開一會。”
“您想要做什么?”小科西莫問。
“我想試試,”修士,或者說,修士裝扮的馬基雅維利說“聽說我們的敵人,法國人的統帥加斯東是法王路易十二的外甥,雖然有著相當卓越的戰略才能,事實上卻相當的年輕。”
“年輕人又如何呢?”拉爾夫好奇地問道。
“年輕人,尤其是這樣有著高貴血脈,出色天賦的年輕人,總是免不了有些傲慢與自大的。”馬基雅維利說,“當然,不是在說您,殿下。”他及時地補充道。
小科西莫注視了一會紛亂的戰場,他們開戰的時候正在晨禱之后,現在已是正午,烈日當空,雖然深秋時分的光線已經不再如夏日那樣灼熱,卻也無比刺目。
“去吧,”他說“但請向我發誓,您會安然歸來。”
“當然,”馬基雅維利說“我也是一個阿薩辛呢。”
拉爾夫目送著馬基雅維利與幾個同樣來歷莫名的陌生人離去,只一眨眼,這些人就消失的無影無蹤了,他拼命地搜索了一會,一無所獲,“他們要去干什么?”他忍不住問道。
“大概,”小科西莫想了想,說道“看看加斯東德富瓦對一場徹徹底底的大勝有著多么強烈的渴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