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盧瓦的秋天沉郁而華美,宮廷中的人隨著氣候的變化,也紛紛改變了自己的衣著,色彩艷麗的絲絨與厚重的綢布到處可見,不過金線、深紅色的織錦、白鼬皮與紫色的絲絨暫時還僅供王室,今天的布列塔尼女公爵,法蘭西的王后就是做這樣的裝扮——她金褐色的秀發高高挽起,束著鑲嵌寶石的黃金發箍,多余的頭發編成辮子,垂在身后,方領裙裝,露出雪白的肌膚,裝飾性極佳的龐松袖子,袖口垂著絲帶與珍珠,裙擺寬大,繡著百合花——法蘭西王室的標志。
當她忠誠的女官善心夫人為她套上復雜的平皺領的時候,就連一向不那么挑剔的女公爵也蹙起了眉頭:“這是什么鬼玩意兒?看上去像是把我的腦袋放在了盤子里。”
“法蘭西人的鬼玩意兒。”善心夫人說,“您忍耐一下,我們在布盧瓦。”
“是啊,我們在布盧瓦,”女公爵輕蔑地說道,“現在的法國人越發地無能了,這種東西能幫助他們擊敗西班牙人嗎?”
“看來是不能,”善心夫人說:“國王還在意大利。”
“我發誓當初我沒想到能挑到這么個好人。”女公爵愉快地道,“十二年,你能想到嗎,親愛的,在意大利的泥沼里,路易十二掙扎了十二年,而我的孩子已經長大了,他將是布列塔尼的君主。”
“也是法蘭西的國王,“善心夫人無情地指出:“只要我們一回到布盧瓦,他們就會想法設法地爭取他的信任與喜愛,還有他身邊的位置,”她露出了些許憂慮之色:“聽說國王有意讓喬治樞機成為他的老師,還為他挑選了一些法國人的同伴和侍女。”
“這并不令人意外。”女公爵遺憾地說:“如果那位并未掌握如此之大的權勢,我倒可以設法邀請他到布盧瓦來,我也有權為自己的兒子選擇老師。”
“快別說這種話了,”善心夫人生氣地說:“您還嫌這兒的事情不夠多么?”她按住主人的肩膀,低下頭悄聲說:“您知道外面突然有了一些不好的傳聞么?”
“什么樣的傳聞?”
“有流言說,弗蘭西斯不是路易十二的兒子。”
女公爵的眼睛突然睜大了,然后她與第一次聽見這個傳聞的善心夫人那樣,擺出了一副啼笑皆非的神情:“他們一定不知道,這……”可不是什么流言,雖然造謠的人只是想要動搖弗蘭西斯的王位,但他們絕對沒想到,他們歪打正著了。
善心夫人看她沒有繼續說下去,才輕輕地嘆了口氣。
“那么在流言中,我孩子的父親是誰?”
“誰都有,從侍衛到公爵,”善心夫人放低聲音說道:“不過最多的還是奧朗日親王,因為您一回到布列塔尼,就任命他為終身將軍,其他的,有法國人,布列塔尼人,還有英格蘭人。”
“有人猜中嗎?”
善心夫人停頓了一下:“有。”她哭笑不得地回答說:“但相信的人很少,因為他在幾個月前就離開了布列塔尼,而您受孕的時候正在布盧瓦,那時候他正在羅馬,誰也不認為他會是……”
“那么我們就別再提這個了,”女公爵打斷了她的話:“不過我想知道,路易十二和我沒有第二個兒子,他們想讓誰來做法蘭西的國王。”
“我有幾個人選,不過最大的可能還在瓦盧瓦公爵身上。”
“是啊,他是最有可能的,而且他比弗蘭西斯大五歲,今年十七歲了,正是健壯又康健的好時候,據說他已經有了好幾個私生子了?”
“是的,殿下。他的功能顯然令法蘭西人倍感欣慰。”
“真不知道我的丈夫,法蘭西的國王在聽聞了這樣的傳言后會有何種想法?”女公爵推測了一下,應該是憤怒吧,雖然他們相處的時間并不多,但就安妮觀察所得,路易十二并不是那種謙和溫柔的人,他的怒火會燃燒在整個法蘭西的宮廷——他容許,或說有意促使法蘭西宮廷對他的王后不敬,不信任以及充滿了敵對的情緒,因為他要保證他在出外征戰的時候,他的王后不會與他的臣子勾結在一起,成為一塊不可動搖的心頭大患,但他們若是有心否認弗蘭西斯對法蘭西的繼承權,不但是在激怒布列塔尼的女公爵以及法蘭西的王后,也是在動搖他的權力基礎,一個沒有子嗣的國王是很難受到諸侯看重的,因為他的繼承人與他沒有直接的血緣關系,與其說是親眷倒不如說是仇敵——就像是曾經的查理八世與路易十二。
還有現在的瓦盧瓦公爵,路易十二沒有繼承人的時候,他可以隨意出入宮廷,身邊簇擁著大臣與騎士,但一等到弗蘭西斯出生,別說是宮廷了,國王幾乎不想再看到他,他若永遠只是一個孩子,那還好,但他長大了,又怎么會對曾經唾手可得的王座毫無眷戀之意?而且就女公爵得到的情報來看,他還有一個對于權勢滿懷熱忱的母親,她曾經無數次地詛咒過安妮與她的兒子弗蘭西斯,只是對于失敗者的吠叫,女公爵從不在意——無需安妮動手,單單路易十二,就將他們牢牢地按在了柯克亞克(瓦盧瓦公爵的出生地),動彈不得。
只是既然出現了這樣的流言,就表示事情出現了變化,瓦盧瓦公爵的母親是薩伏伊公爵的女兒,雖然當初的薩伏伊公爵已經去世,但他的女兒依然可能繼承了他的一些力量,那些人當然會更希望薩伏伊公爵的外孫能夠成為法蘭西的國王,既然如此,他身上的嫌疑只怕很難洗清——或許他也無需洗清。
而且這其中必然有些法蘭西人的推波助瀾,雖然路易十二長年在外,但法國宮廷中永遠人頭濟濟,他們對王后每年將大部分時間耗費在巡游布列塔尼上已經怨言多多,對于她不允許法蘭西人教養王子弗蘭西斯更是憤恨不已,而弗蘭西斯下意識的傾向——傾向于布列塔尼而非法蘭西,更是令他們憂心忡忡,他們想要換一個更法蘭西的統治者無可厚非。
但安妮又如何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
“我們或許可以找一個女孩。”善心夫人用更低的聲音,仿若嘆息般地說道:“瓦盧瓦公爵是個風流的人,他身邊的女人多入過河之鯽。”只要其中一個愿意在他的酒里放點什么,瓦盧瓦公爵的名字就可以在法蘭西人的名單上劃去了。
“再等等,”安妮說:“看看這場戰爭的結果。”
她固然希望路易十二能夠在這場戰爭中耽擱得越久越好,但她的孩子將來繼承的不但是布列塔尼,還有整個法蘭西,她慷慨地借出錢財,既是為了博取自由與權勢,也是為了得到令人滿意的回報。
簡單點說吧,她需要一場不那么慘重的挫敗,或是一場不那么盛大的勝利。
不過布列塔尼的女公爵也知道,世上從來就沒有萬全的美事,果然,不幸的消息接踵而至。
先是加斯東.德.富瓦的死訊,拉文納戰役的敗亡,然后是羅馬,路易十二被一群羸弱的教士捉住,投入了教皇的監牢,他的軍隊在羅馬城外陷入了西班牙人與神圣羅馬帝國的聯軍的包圍,數次突圍未遂,只得黯然揚起白幟。
最后是教皇的裁決——路易十二被判處了大絕罰。
也就是說,所有在教會的注視下達成的婚約,契約與盟約,只要與路易十二有關,全都成為了一頁廢紙。
在付出了巨額的贖金后,路易十二回來了,迎接他的人們神色沉重,悄寂無聲,說是迎接一個活生生的國王,但就算說是迎接國王的棺柩也沒什么好奇怪的,不過對于大部分人來說,路易十二活著回來與死著回來也沒什么區別,法蘭西又一次大敗而歸,這次不但法蘭西的宮廷內庫成了擺設,就連王后,布列塔尼女公爵的內囊也已經空如老婦的胸房,他從諸侯與大臣這里借取的錢款更是一去不回,難覓蹤跡。
路易十二面色憔悴,目光迷茫,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盡力保住了他能保住的——將領、樞機、教士以及每一個敕令騎士的性命,他們的自由還要自己或是家族贖回,雖然朱利奧.美第奇保證,他們不會受到折辱或是被謀殺。
但他的命運是注定的,曾經的亞維農之辱被每個教士深刻地記在心里,尤其是教皇本人,利奧十世方才受到刺殺,又受到了這樣的威脅,再怎么寬仁和善,也不由得雷霆震怒,他被判處了大絕罰,被隔絕在整個天主教世界之外,他不再有自己的王國,自己的宮廷,自己的妻子與繼承人,他的臣民現在依然愿意承認他,但就如同曾經的亨利四世,路易十二也在擔心那些諸侯們會因為他的失敗而蠢蠢欲動。
布列塔尼女公爵安妮,法蘭西的王后還是第一次看見這樣狼狽虛弱的國王,就算是傷重垂死的查理八世也不曾這樣面色灰白,畏縮不安,他甚至被剝除了華美的衣物,在這樣嚴寒的天氣里,只穿著單薄的亞麻長袍,赤著腳,腰上系著鐵鏈,如同一個蒼老卑微的苦修士。
相比起依然美艷動人的王后,他的樣子完全超出了王子弗蘭西斯的想象。
弗蘭西斯今年也只有十二歲,對于父親,他是陌生的,他們只在他還很小的時候接觸過,他幾乎都快忘了,但在每個孩子的想象中,父親都是高大,強壯,俊美的,無人可以匹敵的,這個人讓他不敢相認。還是善心夫人輕輕推了他一下,他才上去,親吻父親的手,擁抱他。
他這才發現父親的手冰冷的如同石雕。
路易十二抬起頭,像是要說些什么,但安妮舉起一只手,阻止了他。
“不要在這里說話,”安妮說:“我們先回布盧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