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雄師兄弟之間發生的情況,此時正行走在這彌漫著威嚴氣息的殿宇樓閣之間的墨白,自然是不知道的。
其實從交代完鐵雄的那一刻起,他就沒有再去想鐵雄到底是否能完成他所交代的事。
并非他心大,或者又有多么信任鐵雄。
畢竟才見過一面,即使有些好感,但也絕對談不上徹底信任。
只是其實從他睜眼那一刻開始,他就清楚的知道自己面臨的就是必死之局,一無所有的他,想要尋求一線生機,根本就不存在有沒有把握之說。
沒有時間去給他籌謀,了解,慢慢算計。
不論鐵雄到底能不能做到,他也不可能有時間和條件去選擇其他人,最終無論結果是好的,壞的,他都只能去接受和面對,走一步算一步。
這看起來似乎有些消極,事實上,恰恰相反。
生命的寶貴,沒有幾個人能比他領悟的更深刻,更珍惜。
不論前世和今生,堅強已融入他的靈魂之中,只要還能爭,多苦他也不會放棄,所以,他才會在如此惡劣的環境之下,拖著傷痛,沒有絕望,沒有驚恐,而是在還有一口氣的情況下,便冷靜,堅強的去做一切能做的準備。
但同樣,如前世一般,拼盡一切努力,能做的都做了之后,依然要接受死亡,他也會比尋常人更容易接受,并不會提心吊膽到最后一刻。
命數天定,可爭,而不可強求,這句話他曾用一生的時間踐行!
……
莫大的皇宮,除了墨白等人的腳步聲,仿佛再不剩半絲嘈雜,安靜的過分。
這種靜逸,仿佛有種魔力,讓人不由自主的敬畏起來。
墨白注意到就連一起同行的兵士們,進了宮之后,腳步聲都遠遠不如先前那般張揚,顯得沉凝了許多。
不過,他自己卻并無受多大影響,到底是在文明社會長大的,這種深沉的威嚴氣息,的確能夠讓他觸動,但卻不可能真的讓他折服!
目光不時挑起,打量著宮城處處,不由自主的與記憶中那座紫禁皇城做著對比。
實際上,從王府出來之后,他便已經開始了觀察,觀察這座城,城里的人……
似是而非,熟悉中帶著陌生。
先前他對鐵雄說不識得路,但最后,當他來到皇宮門前,腦海中一轉,卻發現這條主道,雖然路邊的景不同,但分明就有著記憶中那座城的影子。
如今,這座宮城也同樣如此,的確和他記憶中的紫禁城有許多不同之處,但大的格局,卻分明便是那座明成祖所建的宮城!
“這山河面貌,不知是否也是我記憶中的格局?”墨白眼中疑惑閃過。
又微微搖了搖頭,現在并不是去深思這些的時候,等活下來了,自然有時間去了解。
來到那數九臺階之前,墨白駐足抬頭,眼望面前這金碧輝煌的宮殿,掏出手帕,擦了擦頭上的汗,呼吸已經有些急促。
他身體并沒有張丹師說的那么樂觀,畢竟那猛藥被他添加靈藥中和,又借用張丹師的元氣壓制,不讓其頃刻間爆發。
憑借煉化的那絲絲藥力,一路走到這里,已很不容易。
此刻他后背已濕透,胸口又再次開始疼痛劇烈。
要登上這數九階梯,對他來說,很困難。
但他沒有猶豫,眼神堅毅,緩緩吐出一口氣,邁動了腳步,忍受著常人難以忍受的痛楚,一步步而上。
兵士們,沒有再跟隨而上。
只有張邦立在身邊跟隨,雖見他腳步很慢,但經過今天這么多事,他是絕不會再出聲了,便一路慢慢跟隨。
汗水一滴滴從他額頭滴落,他咬著牙,強忍著攀爬。
事到如今,他已經清楚的狠,若自己支撐不下去,讓皇室得知自己身體情況并沒有張丹師所保證的那么樂觀,根本就經不得車馬的話,恐怕他們的反應,絕不會是放棄原先的想法,讓自己靜養!
而是恐怕會不再顧忌那么多,以更快的速度,更加周全的保密措施將他送走,以達到不讓外人得知他死在上清山手中的真相,讓世人以為他繼續“活”在世間。
而如果真是如此,那他現在僅剩的這點自由都會失去,那樣便真的沒了活路。
歷史上,有太多的例子證明了天家無親,墨白不能心懷僥幸,認為那皇帝陛下會因為顧念兒子的傷痛,而起憐憫之心,讓他靜養!
一路攀爬,當最終墨白堅韌的登上數九臺階,他卻到底還是沒有撐住。
頭昏腦脹,胸口一陣陣撕裂般的痛楚向他襲來,臉上更是已完全蒼白無血色。
劇烈的虛弱感襲來,還是讓他的心神不由自主的一松,然后耳邊立刻便是嗡嗡作響不停,他連忙屏息凝神,想要強撐著站在原地調息。
但他縱使再堅韌,但身體卻無力,終究還是陷入了恍惚!
渾渾噩噩之間,他感覺自己撐不住了,搖搖欲墜,又在這一刻似乎有聲音在耳邊響起:“殿下……”
他聽到是在叫自己,但卻聽不清后面在說什么,心神無力,無法回應。
“殿下,殿下……”
原來,正是那久久等待在門口的內侍,見明王到來,正想招呼著,怎料明王面色煞白的閉上眼,滿頭大汗,似已無人色。
若不是還站著,內侍定會以為,明王已無生息,但即便如此卻也是嚇了一大跳,看明王身子有些恍惚,連忙一手搭過他胳膊,然后,直沖一邊同樣發現明王不對勁的張邦立尖聲叫道:“張大人,這,這是怎么回事?”
張邦立一路沉默如鴕鳥,對明王是早已怒在心頭,但此刻卻同樣是面色大變,心道莫不是就不行了,若是明王在這里沒了,那就出大事了。
當即便是慌了手腳,但好歹還有理智,卻是一聲低喝:“別叫,快,快扶明王進去!”
兩人哪敢耽擱,二話不說,架起明王胳膊,便往御書房里而去,甚至都來不及通報。
御書房中,定武帝已經站起了身,外面的動靜已經驚動了他,眸光一定,便只見張邦立與內侍官扶著一個人影,腳步倉皇的進來。
定武帝眼眸當即便是一凝,嘴唇微動,卻硬是沒有出聲,目視著兩人將來人扶到椅子上坐下。
不用細看,定武帝只從那身衣服上,繡著的五爪金龍便知道定是明王無疑。
“陛下,明王殿下昏倒了!”張邦立反應很快,將明王扶到椅子上坐下,不等定武帝出聲,便是就地朝著定武帝跪下,聲音略帶顫抖道。
定武帝眼里波光一閃,望著那癱軟在椅子上的人影,倒依然氣度威嚴,但聲音卻明顯帶著凝重:“快,傳丹師!”
張邦立哪敢耽誤,一把從地上爬起,直奔出去。
定武帝站在原地望著明王那張慘白的臉,終于還是挪動了腳步,繞過書桌,朝著明王走來。
最后站定在明王面前,內侍連忙躬身,退到一邊,屛住呼吸,不敢出聲。
定武帝一言不發,就這么盯著明王的臉,眼中情緒狂閃,有憤怒,有羞怒,有憂慮……
最終他并未出一聲,也沒有碰明王一下,轉身向著書桌走去。
而就在他轉身的那一刻,墨白緩緩睜開了眸子,恍惚中,他正好看到了這背影,然后,一點點清晰。
一股莫名的傷感,驟然從心中升起,竟壓制了劇烈的疼痛,成為他腦海中唯一的意念。
這種絕望與心痛,并非墨白本身,而仿佛是身體記憶所涌來。
一個兒子,在溺水之時,見到父親轉身而去的背影,那種一片空白的心傷!
墨白靜靜的看著這背影,體會著這種痛,前生,他真的從未試過這種感覺,他一生悲苦,但家人,師父的關愛,卻真的讓他并不怨天尤人。
即便是最后閉眼之前,他有不舍,可是聽著摯愛他的家人,雖然流著淚,但卻拉著他的手說:“兒,去吧,你能陪爸媽這么多年,爸媽滿足了!”
聽著這句話,他閉上眼睛,陷入黑暗之中,有不舍,但心中無憾!
心傷很快就已淡去,就像從未出現過一般,劇烈的疼痛,開始重新霸占他的神經,那身體弱到了極致的空虛一陣陣的向他涌來。
他一動不動,努力調息,對于生命的執著綻放著耀眼的光芒。
定武帝回到了座位,還未坐下,卻突然聽到內侍那緊張而又興奮的聲音:“殿下,明王殿下……”
定武帝一頓,驟然抬起頭來,正好與墨白那雙純粹到了極致的眸子對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