衙署所在之地,算是比較熱鬧的,周遭亮起燈火來,疲乏之中帶著慵懶與異樣的振奮,對于勞作一天的人而言,夜晚意味著休息,而對于白日里不需勞作的人而言,夜晚則是養足精神之后的狂歡。
只是縣獄周圍卻冷清得很,畢竟這是晦氣的地方,也沒多少人愿意接近。
班房并不大,就在監號的前頭,墻邊胡亂靠著幾柄帶鞘的鐵刀,整個班房里便亮著一盞小小的油燭,班房后頭的監號則淹沒于黑暗之中,時不時傳來幾聲低低的或者咳嗽。
牢頭是個四十余歲的中年人,腰身佝僂像狗蝦,黑色的臉膛像多年未清洗一般,油膩黏連的辮子盤在了頭上,穿著臟兮兮的褂子,一只腳搭在條凳上,正喝著小酒。
下酒菜也是極其簡單,只有一盤水煮花生,不過這才入夜已經吃了大半,看起來是撐不到下半夜了。
陳沐跟在林晟身后,只是低著頭,提著食盒,偷偷看著班房里的場景,那獄卒陡然抬起頭來,眸中充滿了警覺,仿佛時刻會操起墻邊的鐵刀一般!
這個邋遢男人在這個瞬間,似乎卸下了所有落拓,回歸到了獄卒的本尊一般。
陳沐趕忙縮到林晟身后,這位林三爺卻只是云淡風輕,朝那獄卒道:“老哥哥又自顧喝悶酒?”
聽得此言,陳沐也想得到,難怪林晟成竹在胸,只怕這獄卒也是相熟的了。
果不其然,那獄卒哈哈一笑道:“我說早朝起身,一只鵲兒在墻頭喳喳叫個不住,原來是三爺要過來,還真是應驗了!”
獄卒過來迎接,伸手要拉林晟手腕,停頓了一下,卻是用袖口擦了擦條凳,做了個請的姿勢。
林晟呵呵一笑,朝陳沐道:“還不把下酒菜擺上來!”
陳沐這才低著頭,食盒置于桌上,將里頭的醬豬手和燒雞以及一些干脆清爽的咸菜頭等,全都擺在了桌面上。
陳沐偷偷打量了一眼,那獄卒也是雙眸放光,只是正好掃了陳沐一眼,將陳沐激得心口狂跳,畢竟是通緝犯,可不比尋常人!
不過林晟卻知道,獄卒歸獄卒,巡捕歸巡捕,獄卒整日里待在縣獄里頭,其他事情可不歸他們管。
這些人不見天日,與囚犯一并“坐牢”,哪里會在乎外頭的事情。
“老哥哥莫見怪,家里新來的,用得不熟。”林晟隨口說著,便坐了下來,順勢從陳沐手里接過酒壺,倒了一碗給獄卒。
這獄卒才收回了眸光,嘿嘿一笑,露著黑牙,朝林晟道:“三爺哪里的話,我看這后生白凈好看,不像是使喚手腳的下人,倒像是哪家的公子哥呢……”
獄卒到底是閱人無數,雖然只是隨口這么一說,但對于陳沐而言,哪一刻不是提心吊膽?
林晟卻擺了擺手,朝獄卒笑道:“還是老哥哥的眼光犀利,這是一個遠房堂侄,來新會玩耍幾日,聽說……咳咳……”
林晟這么一咳嗽,本來要喝酒的獄卒卻是放下了酒碗,朝林晟道:“三爺不會是……”
林晟呵呵一笑道:“今次可不是為了我,而是給這位堂侄找個能伺候吃住的,老哥哥可別這么看我。”
獄卒頓時皺起眉頭來:“三爺,平素里倒也罷了,只是這次的女囚都是……都是陳家的,眼下尚未定案,只怕不容易……”
陳沐聞言,也是恍然大悟。
他早就在尋思,林晟該以何種法子來操持這件事,沒想到卻是借了這么一個由頭。
彼時雖沒有奴制,富貴人家的奴婢都是雇傭的長工或者短工,但與奴婢是沒有太大區別的。
不少富貴人家都喜歡到牢里來,若有些罪責不重的女子,便可贖買出去,放在家里充當奴婢來使喚,也有人贖買了回去當妻子的,獄卒從中撈好處,也是慣用的手段了。
見得獄卒為難,林晟卻不以為然,只是笑道:“老哥哥你是知道的,我林三牙齒當金使,從來說一是一,若是定案了,我還不來呢。”
“這陳家的案子固然是大,但陳家里頭這些個長短傭工,都是些下作人,多一個少一個的,上頭哪里會兼顧這許多,里頭的規矩,林三都懂,絕不會為難老哥哥的。”
林晟如此一說,便從腰間摸出一個銀錠來,也不扭捏,光明磊落地放在桌面上。
“這是定金,待得事成,另有重酬,我這位堂侄是佛山過來的,那是見過世面的,尋常貨色可入不得他眼……”
眼下這時節,朝廷的銀子都用作賠款,銀子極其稀罕,一兩銀子便能買一百多斤最上等的大米,尋常人家連碎銀都很難見到,林晟出手也算是相當闊綽了。
林晟所言可謂滴水不漏,陳沐心中也是敬佩不已,然而這獄卒卻是個警醒的,也不來拿銀子,只是朝林晟問道。
“既然這位公子哥家里如此寬闊,哪里還要到監里來尋人伺候?”
陳沐聞言,也是心頭發緊,心說林晟也算是手段盡出,誰知這獄卒卻如此的難纏。
不過林晟到底是江湖里打滾的,各樣場面,三教九流那都是結交過的,即便買不來真情實意,這閱歷卻是實打實的,當即呵呵笑道。
“老哥哥這話就不對了,我林三雖說不算大富大貴,但也是吃喝不愁,偶有余錢喝酒玩耍,家里女人也都算不錯,但不也一樣去咸水寨子里玩耍?”
“人各所愛,侄兒家里確實有門親事,對家還是個書香門第,只是這女孩子卻進了洋人學堂,跟著洋人傳教士學西文,穿得不倫不類,整日里出入舞會詩會,與那些個洋人玩得熱鬧,我家侄兒哪里受得住,這便跑到我這里來了。”
“也是見慣了所謂的大家閨秀,這不是想找個逆來順受,可以隨意支使的不是?”
林晟那可是費盡唇舌,雖然表面上云淡風輕,但與這不起眼的獄卒,可謂是內心交鋒,初涉世事的陳沐算是大開眼界了。
話說到這份上,那獄卒終于有所松動,但卻仍舊沒有朝銀子伸手,林晟見得此狀,便趁熱打鐵道:“老哥哥還信不過林三不成?無論這事成與不成,這銀子且收著,我林三雖不算寬裕,但手里何時吝惜過銀子,老哥哥又不是第一天認識我林某,這案子固然不小,可你這般畏畏縮縮,就是看不起林某了!”
獄卒終于嘿嘿笑道:“三爺把話說到這個份上,兄弟扭捏便是矯情了。”
將銀子干脆收落袋之后,獄卒便站起身來,朝陳沐道:“你且隨我來吧,能不能挑上,看你眼光,挑上了帶不走,可就不能怪我了……”
陳沐也識趣,當即抱拳道:“謝過差爺!”
那獄卒見得陳沐如此懂規矩,也是哈哈一笑:“果真是見過世面的公子哥,為人處世就是讓人舒服,且來且來!”
如此說著,他便帶著陳沐走進了監倉。
這縣獄并不大,所以男女監只是并做一處,不過中間還是有隔斷,只是女監的號房比較少,里頭擁擁擠擠,也看不清臉面。
獄卒雖然舉了火,但女監受到驚嚇,一個個躲在角落里,也不拋頭露面的,又都龜縮著,連身段都沒法子看清。
畢竟是陳家的傭人,陳沐也擔心被認出來,更擔心這些奴婢會驚呼出聲,暴露了他的身份,是以只躲在獄卒身后,一味搖頭,朝獄卒道:“差爺,這樣見不到真章,這陳家有沒有管事的在牢里,提出來讓我問問,管家的都怕事,也想脫身,指定能給我說出幾個有姿色又沒脾氣的!”
獄卒也是走得不耐煩,畢竟酒肉都在桌上等著,拿人錢財替人辦事,若今番做得不漂亮,無疑斷了自己的財路,更何況林三爺是出了名的樂善好施,哪里是好得罪的。
如此一想,獄卒也就咬了咬牙,朝陳沐道:“那你便跟我來。”
陳沐聞言,也是心頭大喜,也虧得牢房昏暗,否則臉上這驚喜神色倒是要賣了他。
也不消幾步,陳沐便跟著來到了末尾的號房,聽得獄卒說道:“這便是陳家的老管院,不過卻不是怕事的,公子你若問不出來,可不要責怪。”
陳沐放眼看去,果真是合伯,心頭也是激動不已,朝獄卒道:“差爺且放寬心。”
那獄卒點了點頭,便叮叮鈴鈴挑起鑰匙,打開了牢門,放了陳沐進去。
號房悶熱逼仄,一股子便溺氣味撲鼻而來,竟是嗆得陳沐打了個噴嚏。
陳沐有些難為情地朝獄卒道:“這氣味也著實不好聞,差爺不如在外頭等著,我進去問兩句便出來,免得影響了差爺喝酒吃肉的興致……”
獄卒也是巴不得,朝陳沐道:“公子果真是懂事的,那我就不客氣了。”
如此說著,他便將手中燭火交給了陳沐,自顧往班房走了。
陳沐舉著燭火,手卻是禁不住顫抖起來。
這兜兜轉轉,終于還是要見到合伯了,也不知合伯是否知道陳沐想要的內幕,能不能為父兄伸張,能不能成事,就看今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