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玉寧在陳沐房外踟躕了大半日,到底是沒有勇氣敲響陳沐的房門。
對于林聞和楊玉寧這樣的理想派,陳沐給予了足夠的尊重,甚至寧可自己受點委屈,也要幫助他們。
但這種不計后果,只知道一味固執的人,必須要讓他們碰壁,甚至碰到頭破血流,他們才會體會現實的殘酷,才能夠尋找方法,才能夠最終成功。
若事事遷就,反倒是鼓勵了他們這種不切實際的心態,往后撞上煩,只會被一棍子打死,經不起任何的考驗。
所以,漫說陳沐目前暫時沒法搭救那些游街被捕的學生,便是有法子,陳沐也不會去救,只有讓林聞和楊玉寧這樣的人,深刻體會到救人有多難,他們才懂得想盡辦法不要被捕。
想通了這關節,陳沐也就不再多慮,躺了一會兒,竟也放心睡了過去。
這一覺醒來,竟是第二日的早上了,陳沐昨日沒吃晚飯,早起也是餓到前胸貼后背,不過廚娘們正在忙活,陳沐也只能先吃些冷糕,喝些熱茶來填肚子。
正吃得有味,卻聽得院子里傳來隱約的歌聲。
“斜陽畫角哀,詩腸愁滿載,沈園非復舊池臺;紅酥手,黃藤酒,淚濕鮫綃人何在?桃花落,閑池閣,依然春去又春來……”
這嗓音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陳沐端著個茶壺,便往院子里走,果真見得李青魚正在排練大戲的唱段。
大老倌梁雪松與秦棠伉儷正在一旁盯著,秦棠手里捏著一把尺,李青魚搭了兩條凳,邊壓著一字馬,邊唱著段子。
也不知是練功亦或是女孩子長得快,多日不見,李青魚竟仿佛拔高了不少,身段也漸漸豐潤起來。
秦棠一臉的嚴肅,朝自家丈夫搖了搖頭道:“不成,她已經開始倒嗓了……”
所謂倒嗓,是指青春期發育到一定的年紀,嗓音會發生改變,通俗來說就是變聲期,這對于梨園子弟而言,是戲曲人生之中最大的考驗。
就比如李青魚這樣的,秦棠本打算讓她唱青衣花旦,可如今她倒嗓,嗓音變得低沉沙啞,根本就唱不上去。
這也是她命數不濟,一般女孩子即便到了變聲期,聲音也不會發生太大的改變,畢竟女人的聲線原本就比男人要高。
可也有人變得粗聲粗氣,也就是男人婆的那種聲線,好巧不巧,李青魚正是如此!
李青魚自然能夠感受到自己的變化,師父整日里為她的嗓子操心,她自己也不好過。
雖然梁雪松夫婦有著保護嗓子的獨門偏方,也時常熬煮成苦茶給李青魚喝,但如今看來,效果并不明顯。
見得陳沐走進來,梁雪松也很是驚喜:“哥哥仔,好久不見,聽說你成了洋人的騎士,見了大世面啵!”
陳沐擺了擺手:“大老倌你別笑話我,哪里成得什么事……”
嘴上雖然輕松,但陳沐心中也是感慨不已,上回跟這對夫婦見面,還是即將要去參加伊莎貝拉的晚宴。
如今晚宴早就已經結束,間中發生的事情,也是一波三折,回想起來,既如昨日,卻又恍如隔世一般。
李青魚見得陳沐,也是歡喜不已:“大兄,你回來了!”
不過她畢竟在壓著一字馬,秦棠又嚴格,她也不敢跳下來,只是一掃往時的低落,眼眸之中充滿了激動與欣喜。
見得此狀,秦棠也輕嘆了一聲:“先歇一歇吧。”
李青魚趕忙跳下凳臺,小跑了過來,下意識要牽陳沐的手,然而剛剛伸手,卻又縮了回去。
這才一段不見,陳沐仿佛也長大成人了,李青魚自己正處于發育的最敏感階段,也是從青澀變成熟,即便仍舊以兄妹相稱,但與陳沐畢竟沒有血緣關系,哪里還敢再去拖手。
陳沐反倒不在意,一把抓住李青魚的手,便觸摸到手掌上的繭子,心中也著實心疼。
他自己也日夜練功,自是知道練功的辛苦與枯燥,饒是李青魚能吃苦,一個女孩子家,這等遭罪,又何嘗不讓人心酸?
尤其是陳沐見得李青魚手腕上的淤青,拉開手袖來,但見得整條手臂青一塊紫一塊,不是摔摔碰碰,就是被戒尺打,皮肉之苦也就可想而知了。
梨園行有著自家規矩,想要養出名角來,不打是不行的,即便再勤力,也是要吃戒尺的,因為要記打,挨打了才能記得牢。
“阿妹,這么辛苦,要不還是放棄吧……”陳沐也只是明知故問地試探一番,也不出所料,李青魚立刻搖頭道。
“不,不管是為了自己,還是為了師父,我都不會放棄的!”
李青魚雖說決心堅定,但秦棠卻搖頭道:“你已經變聲了,怕是不放棄都難……”
“即便你愿意繼續練,上了臺也只能是沒有臺詞的雜魚小角,你甘愿這樣?”
梁雪松也在一旁嘆氣道:“這不是落力不落力的問題,變聲了就變聲了,唱腔和音準都可以練,但聲線卻是無法逆轉的……”
李青魚聽得此言,當即哭了出來,卻是不知該如何說話了。
陳沐見得如此,也拍了拍她的肩頭,朝梁雪松夫婦道:“真沒法子了?”
梁雪松和妻子相視一眼,盡皆搖了搖頭。
陳沐也只好安慰李青魚道:“不打緊,你如今在契爺家,可以讀書,你若有心,也可以像大少那樣,出國留洋,漸漸外面的大世界!”
李青魚被陳沐這般勸慰,倒也不再哭了,只是仍舊搖頭,似乎對自己的未來并沒有那么的堅定了。
秦棠又嘆了口氣,朝李青魚道:“莫看我平日里打打罵罵,但若非真的看重你,也就不會傾囊相授,也該是你我師徒沒有緣分,今日你便唱一段給你哥哥聽聽,算是對他的一番交代了。”
李青魚看了看陳沐,初時還有些扭捏,可自己能脫身咸水寨,多虧了陳沐的恩情,拜師梁雪松夫婦,也是陳沐一手促成的,如今要放棄,自是要有始有終。
如此一想,她也就鎮定了下來,清了清嗓子,便唱了起來。
陳沐是喜歡聽戲的,不過也誠如梁雪松夫婦所言,李青魚真的變聲了,聲音比成年男子低沉也就罷了,里頭還帶著些許沙啞,仿佛聲帶裂開了一般,比公鴨嗓還要難聽!
李青魚是個敏感的女孩子,唱著唱著,便唱哭了自己,斷斷續續,最終竟是唱不下去了。
梁雪松和秦棠見得此狀,也是心疼得緊,秦棠趕忙去安慰,然而陳沐卻陷入了沉思之中,過得片刻才朝梁雪松道。
“大老倌,她的聲線如此,唱大花面可得?”
“大花面?”梁雪松聽得此言,也仿佛開了竅一般,與秦棠面面相覷,眼中同樣蘊含著激動與興奮,然而這種光芒很快就黯淡了下來。
李青魚這樣的嗓音,唱員外(大花面反派)是不差的,甚至是非常得天獨厚,但李青魚是個女兒之身,又豈能反串員外?
似梁雪松這樣的清瘦俊俏男子,可以反串唱青衣花旦,但女子想要反串男聲,實在是太過坎坷,別的不說,秦棠就是個很好的例子。
她已經是梨園行的異數,能走到今日,也不知吃了多少苦頭,遭了多少罪,難得收了個徒弟,難道又要讓李青魚重蹈覆轍?
而且梁雪松唱的是旦,秦棠唱的是文武生,行當不同,想要教李青魚花面,也不容易。
夫婦倆都是過來人,自是知道其中苦楚。
男尊女卑古來有之,便是戲子這樣的低賤行當,那也都是男人們的特權,再往前一些,女子是不能唱戲的。
不過現在倒也沒那么拘束了,只是老規矩仍舊還在,秦棠闖出這一番天地來,也是承受了常人無法忍受的諸多磨難,個中苦楚,也不為外人所知。
旁人只看到你臺上的風風光光,卻不知臺下吃了多少的苦頭,而這些苦頭,可不是每日練功,被打戒尺這么簡單,更不是受凍挨餓這般等閑。
然而陳沐的提議,讓李青魚看到了全新的希望與未來,她噗咚跪倒在地,朝梁雪松夫婦拜道:“求兩位師父成全!青魚吃得苦!”
梁雪松和秦棠也實在是舍不得李青魚這小徒弟,若非如此,也不會在林家盤桓這許久。
秦棠嘆了口氣,朝李青魚道:“既是如此,咱們可就要暫時離開此地,不能再留在林家,往后很長一段時間,怕是你也見不到你兄長了……”
李青魚看了看梁雪松夫婦,又看了看陳沐,沉思許久,才咬牙道:“師父說過,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我李青魚不怕!”
秦棠看著她那堅毅的眸光,也終于點頭道:“好,既是如此,咱們今日便離開,我們先回去收拾東西,你與兄長訣別吧。”
兩人向陳沐點頭示意,便回房去收拾行裝,剩得李青魚與陳沐,倒是生出七分傷感來。
“本還打算與你好好敘敘舊,沒曾想又要分離了……不過有緣千里來相會,往后咱們兄妹還是能重逢的,至要緊是你要好好練功,碰到什么委屈,一定要來找我!”
陳沐不是個多話的,但眼下卻是叨叨絮絮,然而李青魚卻滿懷心事,一雙眼睛四周圍偷看,見得無人,終于是鼓起勇氣來,飛快地在陳沐的臉上親了一口!
“這……”
陳沐還未反應過來,李青魚已經飛快地跑回自己的房間,只剩下陳沐孤零零站在庭院之中,就好像剛剛被雷劈了一下,渾身發麻,不知所措。
這樣的訣別,也是畢生難忘,李青魚所有的心思,陳沐所有的顧慮,種種思考,在這一刻,什么都是等閑,什么也都不說自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