轎子抬到玉麟館外,被輕輕擱在地上。奴才們手腳很穩,軟轎搖曳了一路,搖得她昏昏欲睡。落地時又像是陷進了棉花堆,一點兒感覺有也沒有。
聽見轎外有人低低喚了她一聲,她才悠然醒來。
引路太監嗓音柔婉:“賢妃娘娘,咱們到了,這兒就是皇上為您備下的住處。”
她坐在轎中醒醒神兒,瑞香才將轎簾掀開。
她扶了瑞香的手下轎,夜間山風微涼,單薄的香云紗并不耐寒。瑞香替她披上一領夾層斗篷,輕聲道:“娘娘,夜風寒,咱們還是先進去吧。”
暮色四合,周遭都是灰藍色的,路兩旁是匠人們精心培育的奇花異木。粗壯的樹干被夜幕一籠,全部化作漆黑的陰影,仿佛文人酷愛收藏的工筆水墨畫。
南瓜大小的琉璃燈籠從她手邊一路向遠處蔓延,直到她目力不及的地方,化作一點星光。
“娘娘,這玉麟館可是安平行宮最好的一座院落了。”引路太監微微欠著身兒,滿臉媚笑,好像討賞似的。
她看了瑞香一眼,瑞香會意,將一塊十兩的金錠塞在那太監手中。
“奴才謝娘娘賞賜了。”太監說著,往后退了一步,讓出一條路來伸手去扶她。
賢妃抬起頭,望向宮門口那塊匾方。
“玉麟館”三個鎏金字被大紅的宮燈一照,煜煜生輝。這筆體獨特,與沿途看到的題字和對聯不同。
她有些奇怪,問道:“一路走來都是漢隸,怎么只有這里用了瘦金體?”
引路太監順著她的目光一望,看到匾額上的字跡,笑道:“娘娘有所不知,一路上的匾額斗方對聯都是高宗時的大書法家段錫所寫,所以用的是高宗喜歡的漢隸。這玉麟館是先帝時期新建的,一應設計都是按照先帝的喜好,又因先帝喜歡瘦金體,所以這里與別處不同。”
她這才注意到這院落的名字。
玉麟館?
莫不是供先帝和吉氏寵妃雙宿雙飛的玉麟館?她不由得一怔,身子剎那僵在那里,半天緩不過來。
閨閣時她曾聽父親說過,先帝的后宮里有兩位吉氏妃嬪,被稱為大吉氏和小吉氏。這兩個人本是一母同胞的兩姊妹,模樣都極為美艷。大吉氏入宮不久,承恩有孕產下一子,這便是當今的皇上。只可惜大吉氏福薄命淺,生下皇子沒過多久,便肺癆咳血一病死了。
吉家擔心門廳敗落,便又把二女兒送進后宮,這便是小吉氏。小吉氏生天生麗質,艷壓群芳,一入宮便把先皇迷的神魂顛倒,吉家也由此盛極一時,就連吉家那些八竿子打不著的遠親也都被封了爵位。
所以小吉氏常被老百姓說成是楊貴妃第二,她承寵的那些年,京城的街頭巷尾總能聽到孩童傳唱“生男勿喜女勿悲,君今看女弄門楣”的調子。
引路太監含笑道:“這玉麟館是先帝為吉氏娘娘的生辰賀禮,以彰顯寵愛之意。”
玉麟館里燈火燭照,一切都是重新修葺的模樣。抄手游廊上那些雕琢精致的瓦當不是普通的陶瓦,而是一塊一塊嶄新的琉璃瓦。館內所漆的顏料亦不是尋常的勾兌顏料,那黃色里摻了金粉,紅色里和了椒花。赤紅琉璃燈掛在房檐下,燈火一爍,那游廊里手繪的彩畫便泛起金屬的光澤。
瑞香看的有些呆了,半張著嘴。
引路太監見她們都是一副驚訝的神色,便有些得意:“這是皇上特意吩咐的,說不準委屈了娘娘。娘娘再到里面看看,那一應的用具,也都是全新的。”
房中的擺設越發讓人驚訝了,博古架解著頂棚,大大小小,各式各樣的琉璃擺件擺了一墻。瑞香瞪大了眼睛,這寢殿里的琉璃擺件,簡直比她這輩子見過的所有琉璃制品加在一起還要多。
“皇上說,娘娘喜歡看太陽光曬過琉璃的樣子,”他款款走到窗欞便,道:“這窗子都是活動的,午后叫人拆下來,太陽光可以照滿這面墻。到那個時候娘娘再看,這些琉璃擺件個個流光溢彩,那叫一個美不勝收!”
這里把一切都預備下了,她從宮里帶來的東西都用不上。箱子里,柜子里,都是新趕制的衣裙。匣子里都是新做的首飾頭面,脂粉盒子整整齊齊的擺在妝鏡前。
她有點累,便叫瑞香又賞了他一些銀子,將引路太監送出了玉麟館。
“主子,徐充儀已經在陪著皇上了。想必皇上今晚不來,您還是別等了,早點休息吧?”瑞香一邊說,一邊伸手扶她:“奴婢服侍您洗漱如何?”
她又呆呆坐了一會兒,問瑞香:“你知道小吉氏嗎?”
瑞香扭頭看了她一眼,道:“是剛才說的那位吉氏娘娘嗎?”
她點一點頭。
“奴婢知道,那是先帝最寵愛的妃嬪,當今皇上的小姨。說起那位娘娘,可是大大的有名。她和先帝那段兒風流佳話可是人人神往的。”瑞香笑道:“皇上對娘娘這樣好,莫非是想效仿先帝?”
賢妃心里揪的難受,冷笑道:“他不會。”
“怎么不會?”瑞香詫異的望著她:“娘娘喜歡琉璃,皇上就在您的住所里擺滿了琉璃,而且件件都是難得的珍品。皇上對沈氏已經夠好了,可也沒這樣用心過。”
她默然無話。
南景霈的心思,瑞香不會懂。
就好像這座金碧輝煌的玉麟館,外人霧里看花,總覺得這里緋紅一片,山花海樹朦朧醉人。可若要他們詳細說出哪里美,一個個兒卻又暈頭轉向,誰也說不出個所以然。
只有身在其位的人才會懂得,那緋紅一片的不是花,而是被迷霧籠罩的血和淚。
小吉氏雖是他的親姨母,可卻沒讓他享過一天好日子。她的出現徹底抹去了他母親在先帝腦海中的殘影。
父子之間不知何時起,竟然生出隔膜,有時偶然遇見,先帝對他亦是淡淡的。仿佛他不是他的親生兒子,只是一個無關緊要的路人。那時他雖然年幼,但也能明顯的感覺到先帝對他冷漠愈漸加深。
幾年后,小吉氏又為先帝誕下一子,先帝大喜,當即便把那個孩子封為信王。自此,南景霈晦暗的十年才剛剛拉開帷幕。
有一年小吉氏設宴請他,恰逢他生母的忌辰。他尋遍宮中,也只有東來一人愿陪他出京祭奠。回來時,宴會已然結束,先帝怒不可遏的將他叱罵一通,責問他為何爽約讓小吉氏失了面子。
小吉氏和先帝的情愛是他苦難的根源,他怎會向往?
瑞香已經鋪好了床,過來扶她:“主子,夜深了,還是早點安寢吧?”
“徐充儀那邊……”她欲言又止。
外面已然熄了燈,這個時辰想必徐充儀早就服侍皇帝睡下了。瑞香知道賢妃心里還記掛著皇帝和徐充儀,不免心里有些感傷。
她自幼跟著賢妃,賢妃的心思,她最清楚不過了。雖然是她親手把徐充儀送到皇帝身邊的,可在她的心底里,卻并不那樣情愿。
“罷了罷了,咱們睡吧。”
她扯過被子,卻聽見院子里一片嘈雜,幾個人七嘴八舌,不知在吵嚷些什么。
瑞香側耳細聽了半晌,凝眉道:“主子,好像是皇上的聲音。”
皇上?這個時辰他怎么會來的?
她起身到屋外迎接,卻不曾想一頭撞進南景霈的懷里。他渾身都是酒氣,腳步也是跌跌撞撞的。賢妃忙去扶他的手臂,他卻將手一抽。她摸了個空,只抓到他的手掌。
他掌心緊緊握著一只小銀杯子,賢妃愣了一下,凝眉望向他。南景霈亦望著她,許久,他噗嗤一聲笑了,像一個藏了寶貝的孩子一般,神神秘秘的把酒杯塞在她手中。
賢妃啞然失笑,嗔怪道:“皇上不是跟徐充儀在一起嗎?怎么喝了這么多酒?”
“朕想你了。”他說著,合身撲了上來。
一句話說的她有些淚目,可南景霈這樣壓著她,又容不得她回憶過往,忙叫瑞香把他扶進房中。
他仰面臥在榻上,口中不知在呢喃些什么。
瑞香擰了一塊冰帕子送到賢妃手中,她替他擦了把臉:“皇上,要不今夜就在這兒歇息?”
他睜開眼,死死凝著她,一字一句對她說:“應秋,朕想你了。”
賢妃倏忽一怔,是她聽錯了嗎?他剛剛叫她應秋?他在叫她的名字?
她緩緩坐了下來:“皇上說什么?”
他撫上她的手:“朕想你了。”
她的腦海剎那間一片空白,好像是做夢似的。她勉強鎮定下來,又覺得這句話來的不夠真實。
她顯得有些傷感:“皇上已經很久沒有這樣溫柔的對臣妾說過話了。”
他凝著她,目光溫柔如水:“從前是在宮里,這兒就只有咱們兩個人。”
她覺得心口酸澀,一陣陣的抽痛。
沉默了許久,她還是決然搖搖頭:“皇上醉了,臣妾是姜應秋,不是沈韻真。”
“朕知道你是應秋。”他撐著身子坐了起來,將她拉到身邊,溫然望著她:“朕也沒有喝醉,只是不想繼續留在徐充儀那里,朕想你了。”
他說著便伏身去吻她,她微微一偏頭避開了。
不經意的躲避尤為傷人,他僵了一會兒,問:“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