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褐色的藥汁緩緩地慢慢的透過一層單薄紗布,細碎的藥渣被紗布隔去,碗中唯剩下澄澈的藥汁。
沈韻真將藥碗輕輕端到南影霖面前,道:“成了。”
他正專注的看著一份前線軍報,的捏起藥碗,剛剛送到唇邊,被苦味一驚。他這才想起碗中不是茶,隨即又擱下碗,凝重的望了她一眼。
“這就成了?”他狐疑的問道。
沈韻真點一點頭:“不然呢?還要什么?”
他挑一挑眉毛,藥理的事他確實一竅不通,便道:“朕不過是隨口問問,這碗里除了該有的藥之外,還有什么其他的沒有?”
沈韻真微微垂下眼瞼:“你是擔心我下毒?”
他凝著她:“你這朵花是有刺兒的,這點,朕已經了領教過了。朕是想得到你,可也不能完全信任你吧?”
沈韻真含笑,將碗收了回來:“那好啊,既然不信任我,你就不要喝。”
她轉身便走,南影霖一把甩開軍報,攔腰將她抱回。
“別碰我,小心我拿藥潑你一臉。”她說。
南影霖松了手,從托盤中又拿起那碗藥送到沈韻真唇邊:“你先喝一口。”
沈韻真扭過頭去不理他。
南影霖冷笑道:“怎么,你不敢喝?”
沈韻真不屑的一瞥,又道:“這是給你們男人喝的藥,我一個女人為什么要喝?”
“你不敢喝就說明這藥是有問題的。”他手上一顫,柔聲道:“你喝一口。”
沈韻真亦是冷笑:“是藥三分毒,你難道沒聽說過嗎?不對癥的藥吃下去反而對人有害,你愛喝不喝,不喝我就拿去倒掉。”
她說著就去搶那只藥碗,南影霖見狀,一把推開她,仰脖把藥喝干凈。藥汁苦澀,苦的他舌頭發麻,他緊緊抿著嘴巴,半晌才緩了過來。
“好苦。”他說著,將那藥碗又放回到托盤中。
“不苦還是藥嗎?”她反問。
南影霖看了她一眼,笑意滿懷:“你們沈家世代國醫,難道就不能另辟蹊徑,配一劑不苦的藥嗎?”
她淡然看著他:“我只知道承襲老祖宗的東西,卻不知道怎么篡改老祖宗的東西。”
他不再理會她,拾起那張軍報來看,前線的戰事進行不順,童安洲征調的二十萬大軍浩浩湯湯的開赴北寒,原想一鼓作氣剿滅徐永昌,卻趕上了連綿的陰雨,大軍困在營地里一直找不到開戰的時機。
戰報中說,道路泥濘,戰車經常陷在泥坑里,原本用馬來拖拽的戰車,現在倒要四五個人推著走。
“仗打得不順?”她問。
南影霖看了她一眼,心里忽的有些異樣:“你好像很關心這場仗的結果啊?”
她笑了一下:“不是說好,你打贏這場仗,我就跟你嗎?”
南影霖的目光略略僵硬:“所以,你到底是希望朕打贏徐永昌,還是希望徐永昌打贏朕?”
沈韻真長長舒了口氣:“我希望管什么用?是你們兩個在作戰,我不過是個旁觀者。”
“旁觀者?”他輕輕哼了一聲:“依朕看,你可是這戰爭的主導者呢!”
“隨你怎么想。”她慢悠悠的收拾著煎藥的爐具,自顧說道。
正值雨季,整個京都也是陰雨連綿的,今年的雨季比往年都要長,老天爺漫天漫地的揮灑雨珠,仿佛要把整個京都浸泡在雨水當中。
沈韻真撐起一柄油傘,在雨中緩緩踱步,柔軟的雨珠嗶嗶啵啵的落在有油傘上,又迅疾分做幾瓣兒同其他雨珠混同一體。
她在蘭臺宮門前站了一會兒,才決定邁步進去。這里還沒有新人來住,唯有幾個看院子的太監喪喪歪歪的倚在回廊下看雨,另有幾個宮女則嘻嘻哈哈的逗弄鴛鴦。
小小的一塊池塘,如今也只剩下幾枝殘荷,雖是夏日,卻枝枯葉敗,水面上幾片芙蕖花瓣寂靜飄零,一對兒鴛鴦縮在枯荷葉下避雨,這兩個小東西可憐兮兮的縮成一團,儼然是兩塊沒有生命的小石頭。
它們離那幾根長長的竹竿不過寸把兒的距離,紋絲不動,似被幾個宮女爽朗的笑聲嚇著了。
沈韻真合了傘走進來,那幾個太監宮女見有人來了,初也不起意,后來發現是她,便紛紛斂聲屏氣,垂手靠墻站著。
“奴才奴婢們參見宸太妃。”
沈韻真默然走過去,凝著那幾個逗鴛鴦的小宮女。良久,她才開口道:“這池里原是兩對兒鴛鴦,怎么現在就只剩下這一對兒了?”
小宮女面面相覷,誰也不敢說話。沈韻真厲色望向幾個太監,他們也將頭低低壓在胸前,一個字也不敢多說。
“為什么不說話。”她又問。
小宮女被她低沉的聲調嚇得一哆嗦,只怯怯的說道:“是,是幾個公公半夜肚子餓,偷偷捉去烤來吃了。”她心里害怕的要命,剛一說完,身子一傾栽倒在地上。
沈韻真含恨,目光慢慢轉向池中那兩只鴛鴦身上:“把這一對兒送到圣安宮去。”
太監們相互望望:“太妃?”
“怎么?”沈韻真望著他們:“這原是本宮養著玩兒的,就算本宮沒有帶走,也不該叫你們拿來做宵夜吧?如今本宮只是討回自己的東西,這也要你們來過問了?”
幾個太監不再說什么,接過宮女手中的竹竿去撥動,可竹竿到底離著有些距離,那兩個小東西又害怕的緊,縮在一處,紋絲不動。
“太妃,有點兒遠,待雨停了,它們游過來奴才們再與太妃送到圣安宮如何?”
沈韻真目光一凜,冷道:“怎么?它們不游過來,你們就不會游過去嗎?”
太監咬咬嘴唇,這蓮池下都是千年淤泥,粘在身上惡臭無比,洗多少次都洗不干凈。
“怎么?本宮的話,你們也當耳邊風?”她搖搖頭:“看來,這真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吶,如今皇上不在了,本宮就連一個奴才也使喚不動了,是不是?”
“倒不是這個,奴才們……奴才們不會游泳啊?”一個太監諾諾的說道,另外幾個拼命點點頭,隨聲附和:“求太妃憐憫奴才,奴才們確實不會游水。”
沈韻真剛要還口,便聽到蘭臺宮外傳來一陣太監的高呼:“皇上駕到。”
幾個太監宮女一聽,紛紛跪了下來:“奴才奴婢恭請皇上圣安。”
南影霖邁步走進蘭臺宮,溫然沖沈韻真一笑:“宸太妃怎么到這兒來了?”
沈韻真也不看他,只道:“這蘭臺宮原是本宮的寢殿,本宮到這兒來看看很奇怪的嗎?”
“那倒不是,”南影霖背著手在回廊中緩緩踱步:“太妃是來這里睹物思人的嗎?”
她冷笑道:“睹物思人?這些奴才們一貫的焚琴煮鶴,蘭臺宮已經沒了從前的樣子,哪里還有什么舊物讓本宮懷戀?”
南影霖愣了一下,低頭問太監:“怎么回事?你們誰擅自動了太妃的東西?”
“你做的好榜樣,帶頭兒不敬兄嫂,這些奴才可不是要照著你的樣兒學嗎?”她諷刺道。
南影霖凝了眉,循著她的目光往去,看到小池當中那兩只瘦弱的鴛鴦,心里也明了了許多。
他扭頭對文遠道:“你去告訴內府,宸太妃喜歡鴛鴦,叫他們擇幾對兒毛色艷麗,體態美觀的送到圣安宮去給太妃玩。”
“不,”她轉過頭來,指了指池中的那一對兒:“本宮只想要回自己的這一對兒。”
南影霖點一點頭,對幾個太監道:“聽見太妃的話了嗎?還不下去捉?”
幾個太監面面相覷,誰也不肯站起來。
“難道要朕親自下去捉嗎?”他的聲調也低沉下來。
幾個太監連叫不敢,慌忙挽了袖筒,緊緊腰帶跳下水去。小小的水池驟然跳了三個人下去,驚起幾尺高的水花,鴛鴦受了驚,撲棱著翅膀四處逃竄。
沈韻真見他們幾個手忙腳亂,被兩只鴛鴦折騰得落湯雞一般,總算面上和軟下來,掩口輕輕一笑。
飛檐墜雨,天色烏蒙,襯得這一笑頗有詩書意境,南影霖看在眼里,心里忽的有些癢癢,那感覺仿佛依稀回到了童年。
他本以為,他可以像他預設的那樣,把她當做一個精巧的玩物收入囊中,喜歡就玩一玩,不喜歡就隨手丟開。
可就在剛才,他突然發覺,他已然不能像他預期的那樣做了。
他愛她,他還是愛她。
他冷了他這么久,卻還是做不到鐵石心腸。一但同她在一起,他還是會忍不住愛她。
他有些驚訝,他的確沒有想到,他對她的情根竟如此深種。
宮女們每日流水似的出現在他眼前,高矮胖瘦,黑白美丑,各式各樣的絕代佳人魚貫而入,又魚貫而出,可他的目光竟沒在任何一個人的身上多做流連。
他每天醒來,都在不停地期待她的面孔,期待她煎藥的時候在御書房里的短暫停留。
他喜歡她陪在身邊,哪怕她對他講話并不用心,哪怕她是那樣的冷淡無情。
他曾反復告訴自己,他要她,不過是為了羞辱南景霈,僅此而已。可他騙得了別人,卻唯獨騙不過自己的心。
是啊,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情分,豈是簡簡單單的幾句話就能動搖的?那份情,早已深深地藏在他的心底,早已融入他的骨髓當中。
他愛她,他是真的愛她,病入膏育,無藥可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