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永昌的軍帳距離京城南門并不遠,她隱隱聽見了一陣沖天的喊殺聲,戰鼓隆隆的響,但很快又化為一片沉寂。
玉靜跑開后,她也曾追出去,可玉靜跑的很快,轉瞬間就沒了蹤影,她向兩邊守衛詢問,可守衛卻說,徐永昌早有吩咐,不必理會二小姐的古怪脾氣。
她不知發生了什么,只是隱隱感覺這個女孩子對景霈存了一種名曰愛慕的情感,或許這就是她跑開的原因吧。
她片刻也坐不下,在大帳里來回踱步,直到打更的士兵敲著更鼓,悠長的報了時辰。她這才察覺到大帳外,天已經放了亮光。
站在大帳外,夜風吹透了她的衣裳,她在外面站了一會兒,因守衛奉命不許她走遠,她便又回到大帳里去了。
她凝望著帳中懸掛的那張輿地圖,上面用朱砂和黑墨把敵我走勢標注的十分清晰。這大概就是兵法中說的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吧?
她正自顧出神,忽聽見營內士兵們齊齊喊起來:“徐將軍回來了!”
隨之而來的又是一陣排山倒海似的歡呼聲,好像是一場兵不血刃的勝利。
她退到帳中一架屏風后面,見南景霈引著長信侯和徐羅兩位將軍走進大帳,長信侯的臉色青一陣白一陣,而景霈和徐羅三人卻是笑意滿懷。
沈韻真淡然一瞥,長信侯該有這副神色,今日的惴惴不安,都是當日頭腦發熱干出蠢事的下場。
長信侯見大帳落下,便噗通一聲向南景霈跪了下去,直呼:“老臣該死,老臣一時糊涂釀成大錯,老臣罪該萬死!”
南景霈的笑意漸漸淡去,化為一種波瀾不驚的平穩神態:“外公這是說哪里話?”
長信侯倒吸一口涼氣,他顯然被這寡淡的語氣刺激到了。
他的兒子從虞山回來,得到了宸太妃的保障,他以為這樣便可以跟沈氏聯手推翻南影霖,畢竟沈氏孤兒寡母,不會也不可能追究他當初扶持南影霖的罪過。
可誰又能想到,南景霈還活著,而且活得好好的!
女人和孩子自然不會那樣睚眥必報,可他呢?雖是外孫,卻是一個沒太多感情基礎的外孫,一個他一眼沒看到,倏忽就長大成人的外孫。
他反復念叨著那句“罪該萬死”,仿佛這樣就能減輕他的罪過。
南景霈同徐永昌和羅汝相互對視一陣,還是羅汝率先打破了僵局。
“皇上,長信侯到底也是您的親外公,血脈相連,想必他是真心悔過了,再者說,長信侯既然有扶持承元皇子奪位的念頭,這就說明他已經看到偽帝繼位的弊端了。”
羅汝的“偽帝”一出,長信侯如夢初醒,慌忙磕了幾個頭:“老臣淺薄愚鈍,受了偽帝的蠱惑,鬼迷心竅,老臣真該千刀萬剮,千刀萬剮!”
南景霈沉默著,徐永昌也站了起來:“皇上,依末將之見,長信侯固然有過,可念他年事已高,又是皇上的親外公,而今他是真心悔過,皇上小懲大誡即可。”
長信侯匍匐在他面前,連頭也不敢抬。
南景霈默然許久,終于說到:“既然兩位將軍都替外公求情,朕也不好駁了將軍們的面子。”
長信侯抬起頭,殷切的望著他,南景霈一字一句的說道:“究竟是鬼迷心竅,還是一意孤行,那就要看外公接下來如何做了。”
長信侯知道南景霈是故意給他臺階下,便應聲道:“請皇上吩咐,老臣定當粉身碎骨以報皇上大恩。”
他站起身,面上終于恢復了血色:“老臣即刻回去籌備典儀,迎接皇上入城。”
南景霈淡然擺一擺手:“這個不忙。”
長信侯愣了一下:“那皇上是要老臣去做什么?”
南景霈背著手在殿內緩緩踱了幾步,悠然道:“影霖跑了。”
長信侯的心里咯噔一聲,他目瞪口呆的望向南景霈,不勞皇帝往下說,他已然猜到皇帝的意思了。
“您是要老臣督辦抓捕影霖……不不,抓捕偽帝?”他問。
南景霈點一點頭,又問:“怎么,外公看起來有些為難?”
“不不,不為難。”
長信侯心里糾結已極,一面是愧對虧欠過的又對自己既往不咎的外孫,一面是他從小看到大的不成器的外孫,他只覺得自己已經被這兩個人劈成兩半,無論偏向哪一方,于他而言,都是錯。
雖然南影霖不成器又不聽話,雖然他曾起過廢帝的念頭,可那不過是廢黜而已,并不是要他的性命。他是看著南影霖長大的,他怎么忍心讓他去死?可如今看南景霈的態度,仿佛南影霖不死,死的就該是他吉家一門。
這些年,南影霖對皇帝的暗殺數不勝數,可他從來都沒有真正的計較過,看來這一次,南影霖是真的觸及到他的底線了,不然南景霈是絕不會輕易對他的親弟弟起殺心。
“外公年紀大了,事情辦起來是否吃力?”南景霈輕聲問他。
長信侯打了個寒顫,南景霈的聲音雖輕柔,卻似冬日的冷風一樣刺骨。
“不,不不,老臣能辦成。”他供一拱手:“老臣即刻去辦。”
“慢著。”
南景霈忽然叫住他,長信侯只得折回來:“皇上還有什么吩咐?”
他凝著長信侯好一陣,才道:“看外公面色蒼白的樣子,好像朕著實為難了外公。只是不知道,當日朕被影霖刺殺的時候,外公是否也如今日這樣的心情?”
長信侯被噎得說不出話,兩位將軍怕他說錯話再次激怒南景霈,便打了個圓場,簇擁著長信侯退出帳外。
沈韻真屏風后面走出來,輕柔的環住他的腰。南景霈撫著她的鬢發,任她緊緊抱著他,越來越緊。
“我愛你,景霈,我愛你。”她伏在他懷里輕聲說。
他心下一震,立即明白她為何要說這句話。
他是大齊皇帝最不得寵的兒子,是長信侯最輕視的外孫,親情于他而言,一直是一紙空文,他很少能從那些有血緣的皇親國戚那里感受到什么情感。
她是要告訴他,他不是沒人疼沒人愛的靖王,他是她心頭的摯愛,他也會被人放在心里,也會被人捧在掌心。
南景霈的聲音有些哽咽,一手攬住她,一手撫上她的臉頰:“我也愛你。”
這些年他一直深愛著她,可她卻并不懂他。直到他從她的生命里消失,那段晦暗無光的日子,她才漸漸懂得了他,懂得了他的辛酸過往,懂得了他的辛苦,他的背負。
她這才明白她到底有多愛他,到底有多么依賴他。所幸,上天眷顧,他又安然無恙的回到她的身邊了。
她踮起腳尖,主動吻上他的嘴唇,一種又酥又麻的感覺蔓延開來。他隨即緊緊扣她在懷,雙腿緊緊貼著她,他吻得那樣用力,仿佛要把她揉碎在他的血肉中。
長信侯再回到京城時,蘇太師已經操控了半個京城的防衛。
長信侯騎在馬背上,徐永昌和羅汝一左一右似金剛護法一樣跟在他身邊,這是保護,也是一種威脅。他沒有選擇的余地,一進城,便宣布了抓捕偽帝南影霖的命令。
聽說先皇并沒有暴死在寶相寺,而且就在城外軍營中,那些守城的將士早有卸甲投降之意,只等南景霈的龍旗烈烈展開,丟掉武器的將士推山倒海似的跪了下去,黑壓壓的一片。
蘇太師剛一得準信兒,便派人去宮中尋南景霈的龍袍和金冠。皇帝隨之進城,一下馬背,便有蘇太師安排好的儀仗隊伍按照典章排列在皇帝周圍,端龍袍金冠的太監將龍袍披在南景霈身上。
“吾皇萬歲萬萬歲,吾皇萬歲萬萬歲!”
耳畔灌滿了山呼萬歲的聲音,趕來看奇觀的老百姓也一排一排的跪下去,將道路擠得水泄不通,一眼望去,除了人還是人。
蘇德妃是同蘇太師一道來的,她和幾個侍女帶著孩子們待在馬車上,聽見不遠處齊齊鳴奏的禮樂,她再也壓抑不住心中的激動,一時百感交集,忍不住熱淚盈眶。
馬車的格子門倏忽從外面打開,她先是一怔,又見陽秀歡天喜地的叫道:“父皇!是父皇來了!”
她的身體幾乎不受控制了,眼淚撲簌簌的掉下來。她聽父親說皇上回來了,起初還不相信,如今站在她眼前的不是他還能是誰?!這是皇上,這是她的皇上!
南景霈跳上馬車,任陽秀公主撲到他的懷里,他一手攬著孩子,一手向蘇德妃伸過去:“來。”
蘇德妃掩住嘴巴,嗚嗚咽咽的抽泣起來,不敢相信,她實在不敢相信今生今世還能再見到他,她以為自己這一輩子都不會再有什么好運氣了。
她扶了他的手,可身子卻似一根柔軟的絲線,一頭向他栽去,撞到他堅實的臂膀。是真的,他是真的回來了!
她哭夠了,被他抱下馬車,才看見沈韻真正站在不遠處溫然望著她笑。蘇德妃快步向沈韻真跑過去,一把抱住她:“韻真,你告訴我,我不是在做夢,這一切都是真的。”
“是真的,都是真的,我的好姐姐,我們熬出頭了。”
南景霈看過孩子們,又轉身對徐永昌道:“你現在馬上派人去靖王府潛邸,把那個假冒沈太醫的騙子給朕綁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