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早就去了。”王蘭糾結許久,還是說出了口。
“哦!”慕容姝輕輕回了一聲,嗓音變得有些沙啞,將手中的棋子握得更緊了些。可再溫潤的玉,握得緊了,依舊會膈得生疼。
又見開謝了的花瓣飄零而下,邊角已見枯黃,突然想起幾日前了塵說的那一句:‘花隨流水,萬物常態’,慕容姝才放了手中握緊的棋子。
王蘭在一旁看著既是心疼又是無奈,只握緊了慕容姝的手,表明自己還在。
“小時候我見大人們下棋的樣子好看,自己又耐不住性子學棋,只學了皮毛就拉著人陪我下棋,阿兄他們都避著我,只有阿遠,愿意縱著我胡鬧。”慕容姝沒接著往下問,只淡淡的敘說著往事。
“后來我說普通的棋子不好看,不及如意溫潤,阿遠就回去拿了如意要給我做棋子,結果自然是沒成,毀了如意,還受了寧王責罰。夜里我偷了傷藥去看他,他自己一身傷,見了我卻也笑得出來,他說:‘阿姝,以后我定尋來一塊無雙的好玉,做了棋子送你。’我等了好多年,未想,它竟是這般,到了我手里。”嘴角挽起一絲笑意,眸中的水光聚成了珠淚滑落下來。
“我記得那天夜里的星子好閃好亮,連著他眼底,似乎也含了一片星光,我在江北從未見過那么美的星空,我以為,回了鄴城就可以見到了,可我發現,漫天繁星,我卻再也找不到當初那顆了。”
倚著王蘭肩頭,慕容姝將回憶說出口,大周如何,寧王如何,慕容姝一直都清楚,這本與寧遠無關,哪怕是在江北的三年,她也從未真正放下過,歡喜了十幾年的人哪有那么輕易放下,邊關的風吹醒了她,告訴她何為忠奸黑白,卻吹不散過去的十數年時光。
三年來,第一次將對寧遠的歡喜說與他人,心底依舊泛著疼,堵著的心事說出來,一下也輕松了許多。慕容姝相信,王蘭不會告與他人,在她肩頭放肆的哭了一場。
王蘭知道這時候自己也無從勸慰,只緩聲道:“阿姝,我在,我在!”心想回去后就不與王奕說了,若兄長真能如愿,那么自有一天,慕容姝也會愿意親口與他說,心里隱隱期盼著那一天的到來,這樣,慕容姝也不再會日日寡歡,他希望終有一天,有人能代替寧遠伴她左右,喜她所喜,悲她所悲。
日暮西斜,落花無言,哭聲嗚咽,兩情相知不得守,轉將離恨與人書。
寧王府內花樹開的繁茂,鳥雀棲于枝丫,鳴聲不覺,忽有動靜自廳內傳出,驚起一樹雀鳥,花樹晃動,枝影闌珊。
只見堂上爐煙裊裊,滿室漫著檀香的香氣,廳堂之上寧王動了大怒,執起香爐就朝著堂下跪著的人擲去,那人不偏不倚,被香爐打中了額頭,香灰撒了一地,月白的長袍染了塵埃,鮮紅的血珠自額角漫出滴落,打在肩頭染紅了衣裳。
被一抹血色觸動,寧王先是驚愕,而后才大怒道:“孽子,你眼里究竟還有沒有我這個父親,還有沒有寧家。你昨晚說的考慮,竟是這般結果?”
“自是有的,兒臣心里有寧家,也有大周。”寧遠抬頭看著堂上的父親,一字一句道:“所以兒臣自請離京,不退北狄,誓不回京。”眼里透的,是誰也無可動搖的決心。
寧王只看了一眼,就知道,他最引以為傲的世子,是定了心要去邊關,定了心忤逆自己,想起往日種種,再也生不出打罵的心思。屋外的天好似突然暗了下來,寧王突然覺得,也罷,鄴城的天確實太黑了,他這不染纖塵的兒子,又怎么會同他一條心呢,反而處處逆了自己的意,既然不能同心,所幸就不用回來了。
“好,好,好!”寧王連叫了三聲好,才起身道:“你既定了心思,那為父就允你離京,如你所愿,不退北狄,不得回京。”沉沉的看一臉寧遠,丟下一瓶傷藥揮袖離去。
“謝父王成全!”寧遠朝著前方重重一拜,心知自己以后,興許再也回不了鄴城了,這是他費心求來的一場驅逐。
寧王前行的步子一緩,想至什么道:“走之前把婚事結了吧,此后,你做什么,與寧家再無干系。”
“是。”寧愿應道,這也是他所料到的,心想,與周婉成婚,這大概是他為寧家所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送別王蘭不久,寧府里發生的事就傳到了慕容府,小花得了消息上前稟報說:“小姐,那邊傳來消息,說寧公子就要與周家小姐成婚了,還有......”
“還有什么?”慕容姝見小花欲言又止的樣子,寧愿婚事將近慕容姝不喜心底卻已經有了猜測,可看小花的樣子并不只是如此,不禁疑惑。
“還有寧公子自請離京戍守邊關,言不破北狄,誓不回京,寧王已經同意了,明日就會報與圣上。”
慕容姝聽到消息,亦被驚了一驚,寧遠會至此,是慕容姝沒想到的。沉默了許久,至小花擔心的喊出了聲,慕容姝才道:“給我換藥吧,往后,就用我枕邊盒子里的藥敷吧!”
“是。”小花得了命令取了藥來,心里疑惑,慕容姝何時又得了新藥,許是王公子送來的吧!
慕容姝換了藥,如常用了晚膳,慕容湛憂心慕容姝又一次想不開,特意抽了時間出來陪她用膳,見她神色如常,只是花稍少了些,才有些放心,暗暗祈禱這一次,慕容姝能早點緩過來。
夜里風聲極大,呼呼作響,晚間又做起了夢,夢里的情景,剛好是白日里慕容姝向王蘭說的事。
還是在王府的后花園里,夫子檢驗眾家子弟的功課,所有的世家子弟都在一處,慕容姝趁著夫子出去的時間打盹兒,寧遠在身后叫她:“阿姝,阿姝你快醒醒,夫子要來了。”
然而夜里貪看畫本子睡晚了的慕容姝只把手一揮,示意寧遠別吵繼續睡覺,直至鈴聲將響,才回過神來,且自己的答卷上一字未動。
才開始焦急,只怕夫子把這事告訴王奕,然后王奕拿了厚厚的戒尺來逼著自己寫,正在后怕,就見寧遠從身后遞了一份答卷過來,仿的是慕容姝的筆記,再看寧遠自己的卷子,卻是干干凈凈。
慕容姝不好意思的接過卷子寫了自己的名字,然后寧遠卻受了夫子的罰,被打了好幾戒尺,慕容姝心底擔憂,寧遠只笑著說自己沒事。
課下后,慕容姝為了答謝寧遠,一路攙扶著他到了集市上去買糖葫蘆吃,寧遠本是吃不慣的,后來因為慕容姝,也漸漸喜歡了起來。
一陣風吹過,吹開一扇窗,慕容姝睡得極淺,風一吹便醒了,夢里的畫面定格在了那一串糖葫蘆上。醒來后,慕容姝整個人再無睡意。于榻間起身,故意放緩了動靜,慕容姝知道近日來自己兩個隨侍為了自己亦是費了不少心思,也不想擾了他們,只自己一個人出了房門。。
輕輕打開門,拿了架上的披風披上,慕容姝走至院中昨日的花架下,棋盤慕容姝沒有命人收下,還擺在院中,兩色的棋子安安整整的被放置在棋盒里,月兒此時還未隱下去,星子在無意中一閃一閃,瑩白的光落在棋子上,透著點點輝光。慕容姝沒有動棋子,只在風口吹著風望著遠方出神。
糖葫蘆,慕容姝記得的,自己小時候吃不得什么苦,吃什么總要下著一串糖葫蘆才行。
那次自己在王府的后山出落了水生了大病,喝了一個多月的藥,其間慕容姝嫌藥苦,總是要折騰許久,寧愿便在一旁說:“阿姝,只要你乖乖喝藥,我就日日帶了糖葫蘆來看你。”
聽到糖葫蘆,慕容姝眼前一亮,略有驚喜的提了要求:“還得是城東頭李家伯伯賣的糖葫蘆才行。”
城東的糖葫蘆生意最好,每日總是要排上大半日才能買到,慕容姝當時只是隨口一說,卻未料寧遠點了點頭道:“好,你好好喝藥,以后我日日給你帶糖葫蘆。”
寧遠言出必行,果真給慕容姝帶了一個多月的糖葫蘆,也是那一次,慕容姝把城東的糖葫蘆吃了個夠。
天色破曉,院子里的光亮越來越明,慕容姝就這樣靜坐在院子里,幾近天明。
晨時的朝露拂了一身,月兒漸漸隱下,慕容姝動了動身子,長久的凝望使得身子略有些僵硬,慕容姝緩緩向閨房方向走去,躺回床上,等隨侍喚自己起身。
小花推開門,即注意到架上的披風像是動了動位置,走近細看,晨間的露水清晰可見,即知道了慕容姝一早出去過,暗惱自己夜里竟然也沒有多注意些,才上前喚慕容姝起身時候她梳洗。
“小姐,你看這只簪怎么樣?”小花從妝奩了取出一只桃花簪問道。簪身用了檀木,打磨得極為光滑,又用青玉鑲了桃花的模樣,精巧細膩,雅致無二。
慕容姝本欲拒絕,想說往日的梨花簪就好,才突然驚覺,來了鄴城之后,除去兩次宴會,自己似乎戴的一直都是那株梨花簪,梨花占盡天下白,這樣的白配上她此刻的心境,倒也是一個凄凄慘慘切切了,確實,自己該有些新氣象了。“好!”慕容姝答。
小花聽了,眼中漫上幾絲欣喜,忙給慕容姝換上了桃花簪。這簪子是王府差人一早送過來了,小廝只說是王奕親自打磨成的,小花本也就是一試,沒成想慕容姝經答應了,心想自家小姐愿意接受新的東西,是不是說明,寧遠其實也是可以放下的,又特意給慕容姝梳了一個桃花髻。
描纖眉,抹濃妝,去了用桃花新制的胭脂抹上,用細粉在眼尾一挑,眼下的憔悴之色盡被掩下。應慕容姝的要求,小花依言給慕容舒上了妝,心里卻忍不住暗嘆,誰曾想,脂粉下的慕容姝是何等的憔悴,單看著未上妝前眼下的一片青黑,小花就忍不住的心疼。
因著慕容姝身上的傷,日日所食皆離不開豬肝,且慕容姝怕傷口留疤,用食也都極為清淡,一時有些食不知味,不禁懷念起以往隨意自在的時光來。
不久小紅就稟報說王蘭來了府上,慕容姝就出去到院子里的花架下等。晨光初起,春日融融,慕容姝拿了剪子出來剪花枝。
王蘭進來時看見的就是這樣一個場面,比起昨日郁郁下棋的樣子,慕容姝的精氣神似乎跟著好了許多,心安的同時隱隱還有些擔憂。
王蘭走向花架處拿出藥瓶遞給一旁的小紅向慕容姝解釋道:“這是阿兄昨日求來的藥,祛疤是再好不過的了,阿兄讓我送來給你。”
平靜的神色在王蘭提起王奕是泛起一絲波瀾,而后趨于沉穩。“有勞兄長掛懷了。”慕容姝剪下一從紫藤放置一旁的竹籃,復又打量架上的其他花團。王蘭也跟著幫慕容姝選花,雖不知慕容姝剪這紫藤花有何用,上前幫忙總是不為過的。
兩人剪了滿滿的一籃花才停下,見慕容姝將花朵洗浸取來白礬蜂蠟,王蘭才知慕容姝是準備做甲油,忙上前幫襯,兩人花費了大半日的時辰,才算是完成了工序,將甲油用細葉裹在指尖等候了好一會兒才取下,指尖便印下了淡紫的顏色,瑩亮剔透,其間兩人未談及關于王奕半個字,王蘭心里無奈,也不敢與慕容姝明說,直至傍晚,才回了王府。
王蘭走后,慕容姝的興致就降了一大半,又恢復了晨時的興致缺缺,命人收了器皿坐了一會兒又回了閨房就寢。
慕容姝夜里再次驚醒,只如昨夜一般到花架下吹風,晨時再回閨房,一日復一日,身形也一天天的消瘦下來,臉色越發憔悴。
看著慕容姝日漸憔悴的樣子,小紅小花兩個隨侍急紅了眼,輪夜輪夜的守著慕容姝也總不見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