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躍花了兩秒鐘,才想起瘋牛病是什么東西,那壓根就不是人畜共患病,人類基本上不會感染瘋牛病,而染病的牛則會大腦組織纖維化,最終導致精神錯亂和癡呆死亡——唐躍把這句話咀嚼了好幾遍,仍然覺得這只貓在暗搓搓地罵自己是頭沒有腦子的笨牛。
“我懷疑你在罵我,但我找不到證據。”
“我可沒罵你。”老貓說,“仔細想想,成為一個追逐風沙的旅人,在偌大的荒漠星球上流浪,是不是一件聽上去很浪漫的事?我會把你的事跡記錄下來,在億萬年后,你將成為火星智慧生物所供奉所朝拜的神明,就像托爾金所說的那樣……‘historbealegend,legeh’,歷史變成傳奇,傳奇變成神話。”
“又是火星大求生菩薩?”唐躍佇立在鉛灰色的天空下,“肥貓薩滿大祭祀。”
“不。”老貓口中吐出一串晦澀難懂的單詞,像是在念什么咒語,“是克羅伊茨菲爾特·杰卡布·迪茲斯·佩神特。”
唐躍愣了一下,這是什么玩意?
“你說的是哪國鳥語?”
“是南美厄瓜多爾瓦奧拉尼人部落的祭祀語言,他們曾經生活在茂密的熱帶叢林中,靠狩獵為生,這個部族的人信奉萬物有靈,把神靈稱為克羅伊茨菲爾特。”老貓說,“克羅伊茨菲爾特·杰卡布·迪茲斯·佩神特的意思是‘萬物之神·逐風者’。”
唐躍聽得一愣一愣的,相當詫異,“你對這東西都有研究?”
一個南美國家的少數民族部落,一門早已消亡的語言,老貓居然還能學會?
說學逗唱的相聲天賦還能點在這上頭?
用南美叢林中某原始部落的語言來一段報菜名?唐躍想象了一下老貓一身長袍,兩只北京老布鞋,頭上插著五顏六色的孔雀羽毛,臉上畫著戰紋,清了清嗓子,朝著臺下觀眾抱拳問好,然后開始嘰里呱啦:清蒸美洲豹、清蒸馬來熊,清蒸八寶食蟻獸、江米釀蝮蛇、燒水蚺、燒網蟒,燒西貒、爆炒林麝、爆炒狐蝠、爆炒西班牙人……
“我對原始人的教義可沒什么研究,這只是我在整理人類學研究成果的時候發現的,你要知道,太陽底下沒有新鮮事,這種樸素的多神教和泛靈論思想在本質上其實都大同小異,無論它是在厄瓜多爾還是在納米比亞。”老貓侃侃而談。
唐躍緩緩地點頭。
在火星上討論人類學問題,他總覺得是在研究什么與自己無關的其他種族,這種脫離感不是第一次產生了,長期的異星生活會逐漸異化人類心理。
之前地球和考察隊伍還在時,昆侖站內是個縮小的人類社會,盡管任務時間長,乘員們尚且能保證心理狀態正常,但地球消失之后,火星上就只剩下唐躍一個人了,人作為社會動物卻失去了他所依存的社會環境。
唐躍很擔心這種變化。
如果他真的能在火星上獨自生存十年,很難說十年后那個存活下來的究竟是什么東西。
“……唐……唐躍?貓先生?呼叫昆侖站……能聽到我說話么?”
“能聽到,丫頭,你脫離無信號區了么?”唐躍下意識地抬起頭,能接收到麥冬的信號,就說明聯合空間站已經飛行至地平線以上了。
如果他的視力足夠強大,應該能看到從頭頂掠過的聯合空間站。
麥冬聽到唐躍的聲音,唐躍也聽到了麥冬的聲音,兩人都松了口氣。
“我已經脫離了無信號區,正在吃今天的飯。”
在晶體號艙內,麥冬能做的事著實有限,除了吃就是睡,除了睡就是吃,她其實也想干點什么,但晶體號艙目前只是個無動力飛行的易拉罐,幾乎失去了一切功能,而麥冬只是飄在易拉罐里的少女,手里握著兩塊壓縮餅干。
聯合空間站還幸存有四塊太陽能帆板,這四塊電池板是最后的能源,勉強支撐著計算機和通訊系統的工作。
麥冬把壓縮餅干掰成七份,碎裂的餅干漂浮在半空中。
以前她經常這么吃東西——讓食物和飲料肆意地漂浮在空中,然后像大魚吃小魚那樣把食物吸入口中,這是獵戶座任務機組中那些老鳥們教她的,對老鳥們而言吃飯就是游戲,在空間站上只要用一丁點力,就能把面包推得老遠,他們經常推來推去地互相喂食,老鄭和老湯甚至喜歡玩這樣的把戲——老鄭張著嘴飄在艙室盡頭,老湯用一根法棍擊打巧克力球,能把巧克力打進老鄭嘴里算得分。
老王總是強調說這么做會產生食物殘渣!會產生飄來飄去的細微食物殘渣!食物殘渣會堵塞通風管道!
當然沒人搭理他。
最后老王也親自下場了,他得分最高,成功打破記錄。
“你在取土么?唐躍?”
“是的。”唐躍說,“今天取了大概兩升的干燥土壤,如果把這兩升干燥土壤部做成肥基……”
“要耗水的。”
“我知道要耗水,天舟貨運飛船上有一噸的淡水,我們的淡水緊缺問題會得到很大緩解。”唐躍說,天舟7號貨運飛船無疑是他們的救星,餓了送吃的,渴了送喝的,瞌睡送枕頭,缺什么送什么,什么都能在天舟飛船上找到。
現在回想起來,有人管真是幸福,要知道天舟7號僅僅只是下一階段火星任務的第一艘貨運飛船,如果地球沒有消失,那么接踵而至的還有天舟8號與天舟9號,連新服役的獵戶座三號都該踏上旅途了。
地球沒了,沒爹沒娘沒人管了。
“歷史上每一個悲情英雄都是姥姥不疼舅舅不愛,我大概也是這樣一個人,上一個文明的幸存者,下一個文明的先行人。”唐躍頗有些悲壯地站在山坡上,遙望遠方一片荒蕪,“億萬年后,肯定也會有智慧生物立于此處,感嘆說:當年偉大的克羅伊茨菲爾特·杰卡布·迪茲斯·佩神特大人就是站在這座圣壇之上……”
“唐躍,你在說什么啊?”麥冬皺眉,她注意到了這個冗長古怪的詞,“克羅伊茨……菲……爾特?”
“克羅伊茨菲爾特·杰卡布·迪茲斯·佩神特。”唐躍語氣深沉,“聽不明白吧?這是厄瓜多爾一個名為瓦奧拉尼人的部落祭祀用的語言,它的意思是萬物之神·逐風者。”
麥冬若有所思地點頭,但不到片刻,她又說,“這個詞我好像在哪里聽過。”
唐躍吃了一驚。
老貓知道南美洲厄瓜多爾某個原始部落的語言也就罷了,它畢竟是個機器人,過目不忘,難道你一個搞農學的也研究過原始宗教?
“我沒有研究過人類學,也不知道什么厄瓜多爾的原始部落。”麥冬說,“但這……這很顯然是個英文詞組吧?克羅茨菲爾特·杰卡布·迪茲斯·佩神特,應該是英文詞組kreuzfeldtjaobdiseasepatient的音譯,我之前在整理醫學史的時候見過它。”
唐躍愣住了,他仔細回想了幾遍這個發音,發覺麥冬的說法好像沒錯。
“那這個詞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克羅茨菲爾特雅各布病患者’。”
唐躍目瞪口呆。
患者?
不是說萬物之神·逐風者么?
“克羅茨菲爾特雅各布病又是什么病?”
麥冬猶豫了幾秒鐘。
“人患瘋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