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史洞修
于是蘇油又只得指揮工人們分成三撥。
一撥在雕版上刷上蜂蠟作為脫模劑,釘出一個框子將雕版框住。
一撥將石膏煅燒成熟石膏,然后過碾過篩,取細末調成糊狀。
第三撥人將生絲絞碎,調入石膏糊中和勻作為加固纖維,最后將石膏糊仔細倒入雕版框中,刮平定型。
等待石膏干結后,去掉邊框,取走雕版,石膏倒模便制好了。
有了游標卡尺和精準尺,老于對套印的精確性非常有信心,獅子大開口要搞出五色套印技術來。
于是蘇油一連制出五個倒模,老于如獲至寶般拿去制版工房精加工去了。
教會工人干這個,蘇油剛跑到紗縠行坐下,喝了兩口水還沒來得及說話,程文應又跟來了,蘇油你還得跟我回去,史家家主史洞修到訪,有事情與你商談。
蘇油抱歉地看著程夫人:“嫂嫂,今天看來是學不成了……”
程夫人看著眼前的一老一小,拿手揉著額頭:“去吧去吧,小油你現在心念不純,反正都學不進去的。”
跟嫂子道了歉,兩人一起又回到了書坊。
程文應做勢作態,進門就道:“史公,你可耽誤我賢侄進學了。”
史洞修是個干瘦老頭,對程文應拱手道:“實在抱歉,此事過于重大,老朽也只得叨擾賢侄一回。”
說完將那個試片取出來:“程公,看看這個。”
程文應見到雪白的瓷片:“這……這是瓷片?怎地如此細白?”
史洞修訝異道:“程公還不知道令賢侄做得好大事體?!”
說完將十五號瓷片取在手中,左右看了看,以瓷做刀,便向桌上的茶杯擊去。
程文應大驚,臟話都飆出來了:“老子的越窯……”
話音未落,越窯瓷杯便被擊為兩半。
史洞修似乎還嫌效果不夠震撼,繼續將瓷杯當當當擊成碎片,才將白瓷片交給程文應觀瞧。
白瓷片幾乎毫發無損,只在邊緣崩了幾個小口。
程文應眼睛都快要瞪出來了:“這……這……”
史洞修說道:“越窯杯子而已,一會我讓下人送一套來賠你。”
程文應驚魂未定:“這瓷片怎地如此堅實?等等……你今日如何這等大方?瓷公雞轉性了?”
史洞修嘆氣道:“這只是半成品,配料瓷方均為賢侄所創,老朽怎敢欺奪。”
說完從袖中取出厚厚一摞楮皮紙來:“五百貫交鈔,當易賢侄此方。”
現在川內交鈔紙質優良,印刷精細,仿造困難,又以錢庫本金作押,非常堅挺。
蘇轍后來曾經回憶過,現在的交鈔,商販因貪圖攜帶方便,甚至偶有愿意花一貫錢來交換一貫鈔的。
這筆錢,足夠讓蘇油一步邁入小康了。
蘇油卻沒有接:“世伯,其實瓷泥配方,制作手法,二十七娘已經盡知了。”
史洞修拿著交鈔的手都在顫抖,臉上笑得比哭還難看:“正因如此,老朽才心如刀割。這就是先上船,后交費,船至江心,不得不為啊。”
“前日小女傳來賢侄一句話,‘一粥一飯,當思來之不易;半絲半縷,恒念物力維艱。’老朽平生奉為至理。已經將這句錄入族規。”
“老朽平日里吝惜的名聲,多是從此得來,然而在商言商,‘信’之一字,也是老朽圭臬。平白占賢侄便宜,那是毀了我史家立族的根本,老朽斷不會做的。”
說完垂頭喪氣道:“可賢侄這方子,實在是過于金貴,老朽估出這個價格,算是不偏不倚。小女不知天高地厚,這是要掏空我史家的周轉資金啊……”
說完將一摞交鈔放在桌上:“賢侄趕緊收起來,我們再敘他話,老朽,老朽實在是見不得……”
這老頭太有趣了,性吝之人容易淪入貪婪,可這位偏偏例外,能夠壓制自己的貪念,只在自己身上節省,也要在商場上講一個信譽。
這樣的商人,蘇油覺得比無數無恥的讀書人好上千倍萬倍。
蘇油將手放在交鈔之上,慢慢往自己身前移動。
史洞修說是見不得,可眼看著那摞交鈔慢慢移向蘇油那邊,卻鼓著眼睛一瞬不瞬,目光如同粘在上面一般,胡子眉毛嘴唇手指都在顫抖,一雙老眼里分明已經開始積聚淚花。
蘇油心中暗笑,這摞玩意兒要再往自己這邊挪動分毫,老頭怕是得心痛得當場暈厥過去。
猛然將交鈔往前一推:“世伯,這錢我不收。”
“哈!”史洞修頓時心花怒放,當然是骨子里的本能的反應。
反應過后才又抬起頭來,重新滿臉愁苦:“賢侄,這是為何?可是還嫌不夠?”
蘇油笑道:“這五百貫,想必是世伯臨時急湊出來的資金,給了我,你的商號還怎么周轉流水?”
“我倒是有個建議,這五百貫,算是我的本金,就以此入股史家陶瓷坊如何?”
史洞修局促難安:“這……這……我那陶坊,也不值這么多錢啊,這股怎么劃分?”
蘇油笑道:“陶坊今后我不參與經營,就以這骨瓷為基礎,最多改良工藝和配方,所占三成。具體的器皿制造和銷售,還由世伯和二十七娘來主持,世伯你看如何?”
史洞修說道:“這如何使得,這不是擺明了送我史家大便宜嗎?不妥不妥。”
蘇油笑道:“我這么小,拿這么多錢財也無用處,今后在眉山求學,仰仗世伯的時候還多。”
說完從五百貫里分出百貫來:“世伯,這一百貫,你拿去買下那片出產觀音土的山地。那種地方不生草木,地價至賤,每畝也就兩三百錢。然后以那片山地為本,和陶坊一起,足值千貫有余。如此你占七成,我占三成,就合理了。”
史洞修被蘇油繞得有些暈:“呃,賢侄,你為什么自己不做?”
蘇油說道:“我,我還是個孩子啊……”
這話聽得程文應直翻白眼,有你這么妖孽的孩子!
史洞修還是有些遲疑,轉頭又看向程文應:“程公,你看……”
程文應說道:“我看就這樣吧,蘇油年紀尚小,遠不是立事的時候。本來賢侄是給我改造印刷術的,結果牽扯出一堆的事情,反倒便宜了你這瓷公雞!”
蘇油笑道:“姻伯,這事情還有諸多后續,投入還很多,史世伯也不算占了多大便宜。”
史洞修連連擺手:“哪里哪里,的確是占了大便宜。賢侄這瓷種,堅白程度獨冠天下。光這一份名頭,史家瓷坊必定揚名四海,這是什么都換不來的。”
程文應給史洞修說得心癢難耐:“等不了了,這就去你坊上,看看字印泥料如何。”
蘇油說道:“正好,現在有了石墨粉,我先去弄一個東西出來,然后在研發噴釉器。爭取先讓瓷坊早日有所產出,別將史世伯的本金壓得太久。”
史洞修更開心了:“那就更好了。走走走,我們現在就走。”
來到瓷坊,史大正在組織人燒制陶缽。
骨瓷收縮比厲害,每一個器皿,必須有陶缽存放,不然胚體在燒制過程中極易變形。
見到家主親自過來,史大趕緊過來問安。
史洞修指著蘇油:“以后賢侄就是你們小東家,這瓷坊有他三成股份,大家不得當小孩子看待,禮數和對我一樣。”
史大表面恭謹,肚子里暗暗腹誹,我們對小先生比對你還恭謹好不好。
工人最佩服的,一般往往不是老板,而是技術員,這道理千年來都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