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理科
程文應也倒了一杯酒:“八娘你這幾天也辛苦了。先別說你是我程家第一個末末的母親。也不說眼看要成功的瓷碼活字。光這套版瓷畫,加上碼頭邊行善的名聲,你就是我程家的絕大功臣。內院里那些捧高踩低,眼短嘴長之輩,怕是又要反過來曲意逢迎了。”
八娘深深一福,笑道:“那不至于,都是阿爺愛惜八娘。”
八娘其實很聰明,之前很多事情是看得明白卻不愿去做,幾天下來便習得蘇油討人喜歡的根由,于人有助而謙卑溫煦,現在照貓畫虎,立刻見效。
程文應笑道:“來,阿爺也敬你一杯。蘇油還小,飲不得此酒,只能在一邊看著了。哈哈哈哈……”
八娘不知道這酒有多猛,看著一杯清水一般,一口飲盡,頓時被辣得不行,顧不得淑女形象,不停哈氣:“阿爺……咳咳……這酒好辣……”
程文應笑得更加開心了:“這酒可不能那樣喝,當淺斟慢飲,方得真味,快叫上飯吧,賢侄應該餓了。”
吃飯的時候,蘇油猛然想起一事:“糟了!忘了嫂嫂叫我每日學習韻學了。”
程文應說道:“到如今,諸事總該告一段落了吧?明天開始,你便跟著你嫂子好好讀書吧。”
蘇油想了想,瓷窯那邊其實能做的事情還有很多,不過到如今表現已經夠妖孽了,剩下的事情,慢慢來吧。
于是乖乖的答應道:“嗯,我聽姻伯的。”
吃過晚飯,夏日里天氣長,天光還亮,蘇油便拎著韻書,去紗縠行見程夫人。
程夫人正在給一株丹桂澆水,見到蘇油過來:“小弟來了?”
蘇油赧然道:“嫂子,蘇油錯了。”
程夫人笑道:“錯在哪里啊?”
蘇油說道:“錯在言而無信。”
程夫人笑道:“相比玉瓷出世,晚兩天學習韻律,實在算不得什么過錯。你又不是嬉游冶蕩,自不必放在心上。有經有權,方為丈夫,不知變通,那是腐儒僵夫子。”
蘇油躬身道:“總是沒有告知嫂嫂。”
程夫人笑道:“現在打開書,卻也不晚。”
蘇油便在花園的小石桌上打開書,從隨身的招文袋里取出鉛筆,筆記本來。
遇到不明白之處,蘇油便會提問,程夫人也不回頭,一邊收拾花園,一邊隨口講解。
兩人便在桐花鳳飛舞的花園里一問一答。
這是另一種學問,蘇油本來就好這個,相互交流起來,收獲頗多,喜不自勝。
程夫人料理完一片花圃,抬起頭來,才發現蘇油不光是在提問,還在拿著一支奇怪的筆在一個本子上寫寫畫畫,不由得一愣,問道:“小油,你在干嗎?”
蘇油說道:“我在做筆記,將嫂子講過的內容記下來,得空翻閱復習。”
程夫人接過筆來看了,又打開蘇油的本子,一手工整的繁體硬筆字,讓她眼前一亮:“相傳歐陽永叔之母削荻為筆,傳授他文字,應當就是這路書法了。”
蘇油說道:“嫂子說的是,這本就是在村小旁聽的時候,在溝邊軟泥上用柳枝練會的。”
程夫人贊道:“小油不錯,你的才能,看來并非全是天授,也是自己好學善思,努力得來。”
蘇油想了想,說道:“其實很多道理,很多現象,人人都非常熟悉,就是少了思考,少了嘗試。比如這次燒制的玉瓷,看似驚世駭俗,其實有理可以推之。”
程夫人微微一驚:“你且道來。”
蘇油說道:“先說泥料,顆粒越細,揉出的泥料就越細密,這是當然之理吧?”
程夫人說道:“正是。”
蘇油說道:“細者上浮,粗者下沉,這也是當然之理,嫂子你說對吧?”
程夫人說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此理便可以將粗細分開,取其細者,便是更上等合用的瓷泥了。”
蘇油笑道:“正是。再說煉碳,眾人都知,木材能捂燒成木炭,而且燒出的木炭,使用起來產生的溫度比木材更高是吧?”
程夫人點頭:“正是……等等,所以見到石炭也可以燃燒,你便推斷石炭也有能捂燒成另一種炭料的可能,嘗試一下,就得到了,得到了……”
蘇油點頭:“小弟將它命名為焦炭。”
程夫人說道:“當真如此。”
蘇油說道:“再比如磁窯,之前溫度不均,容易殘次,是因為里邊熱氣上升到窯頂,然后沿著窯璧下來,形成這樣大圈循環的氣流,就如同大罐中熬制的湯那樣。”
說完坐下來,拿本子另起一頁畫了一個磁窯的示意圖,用箭頭標識出氣流循環軌跡,然后用筆尖指著大循環氣流的圓心:“也因其大,故而不均。圈上的溫度,肯定會高于圓心的溫度。嫂子,你覺得這個問題該如何解決?”
程夫人跟著坐了下來,想了想饅頭窯中氣流流動的情形,說道:“那肯定是要有什么裝置,擾亂氣流的流動道路。要是里邊有一把扇子就好了。”
蘇油在窯璧上添了兩組向下的平行短斜線:“還真跟嫂子說得差不多,不過用船舵來形容更加的貼切,現在氣流會變成這樣……”
在每根斜線的旁邊加了個小圓圈,打上箭頭:“看,現在氣流理應變成這樣,用這個裝置可以擾亂窯中氣流路徑,我管它叫——擾流板。”
程夫人拿起本子又認真地看了一遍,唏噓道:“小油,嫂子有些失望,原來你不是天生宿慧,生而知之。”
說完將本子放下,眼睛亮閃閃地看著他:“但是嫂子更多的是高興,這說明小油觀察入微,能見人所不能見,故而能發人所不能發。”
“大家日常見慣的東西,臨到需要解決問題的時候,聯想不起來,而你卻可以。這就叫——處處留心皆學問啊。”
蘇油微微一笑:“觀察,聯想,計算,實驗,總結規律,得出結論。然后存于一心,用之百世。”
程夫人突然想到一個問題,驚道:“這學問,如果全部搜集積累起來,是否可以窮究天地之理?屈子天問,揚子太玄,皆有釋答?”
蘇油說道:“不敢如此狂妄。不過瓷器,酒精,想來只是小道而已。嫂子說得對,察細入微,窮究天地之理。這門學問,或者可以稱之為——理科。”
程夫人離開座位,對蘇油恭施一禮:“蘇門有幸,多少人渾渾噩噩一輩子,成為皓首窮經的書蠹,卻不知道學問增進之門。小油,你已經進入學問的大門,走上康莊大道了。”
蘇油縱使臉皮再厚,也不敢受此一禮,跳起來滿臉通紅地說道:“嫂子,小弟當不起這樣的大禮。”
程夫人笑道:“嫂子倒是希望有一天,小油你當得起天下人對你行此大禮。”
蘇油如今就算心智不是小孩,今日此舉雖然是解釋自己如此妖孽的無奈之舉,但畢竟有欺世盜名之實,此刻心中也不由得大為感動:“嫂子,蘇油定當努力,博學而篤志,不負嫂子看重。”
在現在的大宋,考不上進士,那就一切休提。
但蘇油就不信,如此好的學習環境,學習條件,各種好老師加上后世見識,自己的自覺精進加上后世花樣翻新的炒作營銷手段,就搞不到一個進士銜!
舉人關現在還不嚴格,州府大佬搞定就行。
進士關,在歐陽修手底下有一個重要的作弊機會。
要是過不了,那就等到王安石改革科舉,單試策論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