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章慘相
眾人跟著李老漢往回走,來到五龍井和大洪井中間一個小山谷,轉過山口,面前的景象讓人觸目驚心。
背風的山坡上,挖出了一個個土坑,勉強得到一小塊平地,上邊鋪著干柴雜草,頂上搭出一個小棚,便是一處住處。
不少衣衫襤褸的婦人老者,形如骷髏,還有孩童,神色癡呆,臉上手上凈是污穢,直如一具具行尸走肉。
有些身邊的瓦罐里,還不知道煮著什么野菜雜糧,氣味難聞至極。
程文應面色慘然:“我以為我眉山物產豐饒,不意還有此般慘況,這……這……這比土地廟都還不如!”
蘇油低聲道:“他們是逃戶,躲避官府到此,連乞討都得藏著掖著,不敢靠近城鎮。”
史洞修不忍心再看下去,撥轉馬頭:“我去外邊等你們……二十七娘要是見到這般景象,怕不得嚎啕大哭。”
李老漢說道:“各位貴人,這就是我們偷采私鹽的原因所在……那些鹽,只能一點點偷偷的熬,產量本就不多,私鹽販子們又壓得狠,近半年來眉山雪鹽行市,私鹽的銷路就越發逼促,要養活三十多家逃戶老小,也就越發的艱難……今年課稅再加三成,制度下來的那一天,這里一百多人,就已經是死人了啊……”
言罷不再說話,跪下砰砰叩頭。
程文應趕緊下馬,也不顧李老漢身上骯臟,將他扶起來說道:“老哥,既然我們來了,就不會讓這種情況繼續發生下去不管,我們且回陵井上,從長計議。”
蘇油轉頭對石通說道:“大石頭,先去眉山城,拉兩車糧食過來,再告訴可龍里,井位已經找到,裝備可以出發了。”
石通應道:“是!”轉身撥馬,狂奔而去。
井監臉色蒼白:“程老,小人,小人實有失察之罪。”
程文應的士大夫脾氣上來了:“你就當不知道此事比較好,眉州考級才得了個上上!這般慘相,簡直就是給我眉州抹黑!老夫忝為江卿鄉紳,定要行文川峽四路轉運司,控訴淯井監貪索虐民之罪!”
蘇油趕緊阻止道:“姻伯此事未可,如此做法,對逃亡鹽戶有害而無利,不如以此相脅,再花點錢,讓淯井監將這些鹽戶戶籍轉來眉州,先解決鹽戶們的后顧之憂,免去逃犯身份。”
程文應怒道:“小油!不知道君子之道?!你是要與污官酷吏妥協嗎?!”
蘇油再次拱手,真誠地道:“姻伯,身為眉州鄉紳,行文控訴益州官員,你覺得會有用嗎?兩位堂哥,同在官場,對他們會不會有不利影響?還有泄自己一時之義憤,與拯三十多戶人家于水火,君子當執何端?”
程文應一時語塞,怒氣益盛,狠狠一抽馬鞭,朝陵井奔去。
身后眾人你看我我看你,趕緊跟了上去。
待到下馬,程文應氣已經消了大半,對蘇油說道:“這次算你有理,是老夫失了計較,就照你所說辦理吧。”
李老漢就覺得兩腿發軟,再也站立不住,身不由主跪了下來,嚎啕大哭:“老漢替三十三家逃亡鹽戶,叩謝大官人再生之德!”
鹽工們面面相覷,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情,怎么工頭出去一趟,回來就對這些外來人感恩戴德了?
程文應第一次相扶是出于心神激蕩,現在卻有些下不了手了,只對蘇油使個眼色。
蘇油上前將李老漢扶起:“老丈趕緊起來,諸事待議,我們去大棚說話。”
扶著李老漢走了兩步又回頭:“那五花肉先切成拇指大小肉塊,用清水泡上……”
然后腦袋上就挨了程文應一下:“沒輕沒重的家伙!這時候還想著吃!”
眾人在大棚里坐下,程文應對李老漢問道:“淯井監,真的干涸了?”
李老漢現在是有問必答:“還沒有完全干,不過產量已經逐年遞減,鹽戶的歲課無法完成,對我們來說,和完全干涸沒有兩樣了……”
程文應取出一套圖紙:“你是老鹽工了,看看此法可否施行?”
這個只是工藝的簡化版本,而且其中的工具,成本,不是一般鹽戶能夠承擔的,程文應也不怕李老漢看。
李老漢看過,轉頭對自家兒子說道:“大栓,將我那包袱取來。”
那精悍的中年漢子不由急道:“爹!”
李老漢一瞪眼:“取來!就那點東西,在高人面前就是笑話!”
沒一會,李大栓取來一個藍布包,可能是整個陵井監最干凈的一樣東西。
李老漢小心翼翼地打開布包,里邊是一疊發黃的草紙:“大官人你看。”
程文應拿起一張看了,上面字跡粗鄙,還繪有草圖,再拿過蘇油寫的,兩相對比,不由得暗自點頭。
李老漢對程文應拱手道:“大官人,不知你給我這個方案,是何方高人所制?”
程文應就看了眼蘇油,將草紙推到他身前。
李老漢趕緊拱手:“小官人是鹽官世家?這點井之技堪稱登峰造極,還請小官人指教。”
蘇油還在琢磨那條豬肉,聞言方才回過神來:“啊……啊!我那點井之術其實就是瞎蒙的……”
除了李老漢的眼神還是仰慕,周圍眾人都是一臉的鄙夷,裝逼裝過頭,大家都很難堪的好不好?!
蘇油看著草紙點點頭:“這紙上的工藝,都是老丈你所思得來?”
李老漢說道:“不敢在小官人面前賣弄,這是我家三代人想出的法子,本待資金充足,朝廷許可,便自家開上一口,哪里知道,日子過得一日不如一日,一代不如一代……”
程文應說道:“你大可以將此法獻于官府豪強……”
轉念一想李老漢就是被這兩者逼得家破人亡,真要被知道有這法子,恐怕東西搶走,人被滅口的可能性更大。趕緊擺手道:“當我沒說。”
李老漢說道:“本以為此乃我家秘法,原來世間早有高人,尤其這最后潑爐印灶加淋鹵之術,簡直堪稱絕妙,大大節省了火工。”
蘇油說道:“其實不稀奇,這是巴人的古法,那邊鹽鹵是山泉,很淡,不如此無法得鹽。”
李老漢嘆息道:“還是讀書好啊,是老漢孤陋寡聞了。”
程文應說道:“如今兩相印證,你們兩位的開井之法,竟然頗為相似,這看來是可行了。就是不知道這井開多深能夠出鹵?”
“六十丈!”“兩百米!”
蘇油不禁對李老漢大為嘆服,自己那是后世有數據照搬,這老頭可是憑眼力估出來的。
李老漢對三萬貫課務還是頗為擔心,川鹽七十鐵錢一斤鹽,這也是四十萬斤鹽的產量!
蘇油倒是不太擔心這個,一天八十貫很多嗎?他知道后世幾口深井,一天利潤高達六百兩銀子!
不過他對這種苛逼鹽課的做法極本身就極不贊同,朝廷只管稅收就好了,鹽井交給商人們自負盈虧,逐利增產本就是他們的天性!
程文應說道:“要不老李你從監上出來,咱們不伺候了!來我們井上干!老夫還是那句話,供奉職位,一月十貫!”
井監臉都嚇白了:“程老,您老就繞過我吧,萬萬使不得啊……”
蘇油也道:“姻伯,此事的確使不得,今年官場變動,陵井能否關撲,還得等新知州到了才能商議。”
“我們自有技術,本就不貪這口井,但是奪官井鹽戶,這就是作對了。還不如等到我們的井打好,產量與官井的差別體現出來,形勢逼迫官府與我們進一步加深合作,關撲之議才有可能。等到關撲到陵井,李老丈他們自然就會成為我們的鹽戶。在此之前,加一個雪鹽提煉工藝,提高陵井鹽價,助鹽戶完成課務就好。”
說完轉身對李老漢說道:“老丈,我們此次前來,還有教導你們提煉雪鹽的任務在身,這是與州府商議好的,這三成溢價,可以通過這樣的方式解決,因此老丈不必擔心。”
李老漢訝異道:“雪鹽也是小公子的家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