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七十七章經略
趙頊說道:“說吧。”
蘇油正色道:“此次戰役,慶州知州李復圭,軍報前后非常矛盾,舉措同樣非常矛盾。”
“之前奏報夏人不過數千,已遣眾將平之;其后有言眾將不力畏戰,斬之以定軍心;其后又說遣軍大破夏人三寨,殺敵千人;可緊跟著又說夏軍大盛,求朝廷支援。”
“如今情報已明,夏軍梁永能部,軍力明明三萬!李復圭明顯是之前貪功燥進,事后殺將掩過,接著殺良冒功,進而挑起邊事,企圖掩蓋先前的罪行!直到事情鬧到不可收拾,方才求告朝廷!”
“陛下,臣請一命,遣內使隨行,與臣共同查核此事,如其不法,即斬之于軍前,以慰銜冤死節之魂,以勵同仇敵愾之心!”
趙頊有些驚訝:“那內使往命之后……”
蘇油說道:“臣年輕智拙,舉止恐失,需要監督提醒。內使完命之后,臣即請為監軍!”
“準!”趙頊更不猶豫,甚至害怕王安石文彥博阻止,趕緊先答應下來。
李復圭是王安石的人,王安石趕緊說道:“復圭臨事敏決,稱健吏,與人交不以利害避。然輕率躁急,無威重,喜以語侵人,故不為士林行伍所喜。然之前轉運河北,多有政聲,縱有小過,刑亦不上大夫,如其罪屬實,也當寬免一二。”
蘇油說道:“參政,這是軍事,不是政事。軍事,當以軍法論之。”
“李復圭到底有沒有犯法,還沒有實據,但是如果鐵證如山,不容抵賴,那之前兩千將士枉死,難道就這樣輕輕放過?”
“在我心里,他們為國效力,與蘇油并沒有什么不同,甚至,直面強酋鋒鏑,比蘇油更應當獲得尊敬。”
“前朝龐相公酷虐將士,士大夫還歌頌其事,仁愛之心何在?軍士就不是人了?”
“唐末之亂,固乃武人制衡失常之弊,我朝撥亂反正,是當然之理,卻不是要矯枉過正,不是要歧視他們。”
“皇宋風氣,歧蔑武人,故百姓皆以從軍為恥。混忘了宣祖,太祖,太宗,皆出身于行伍!”
“擔心其作亂,便要使通文字,曉忠義,恢弘志向,以氣節相尚!夫子說有教無類,士大夫可以,軍人為什么不可以?!”
“軍中嚴申十七禁五十四斬,蘇油治渭之時,早與軍民有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請以吾身先當軍法。”
“如油犯之,亦當斬首傳邊,以儆效尤。不以士大夫有別。”
“故而軍民勠力,才能以寡擊眾,贏得渭州大捷。”
“所以,如果蘇油領邊,則此事必查;如果查之有實,則此人必斬!”
“至于是不是還要派蘇油去西北,請中書,樞密,陛下祥慮。”
說完恭恭敬敬站到一邊。
沒有人敢開口,就算王安石,文彥博這樣的大佬,皇帝都敢噴的人,也不敢開口。
蘇油說的句句在理,邊州知州,轉運使,按道理就該以軍人,將領來要求。
如今邊州,本來就有不少是軍人在擔任職務,如果區別對待,必定會導致軍心散漫,忠誠降低。
可如今蘇油提出這條,那士大夫的特權,就受到了侵犯。
要是別人提出來,眾人還能反駁,可蘇油提出來了,就符合他任性天生的標配評價,更符合蜀學代言人“合情合理”的一貫主張,而且這娃如今也是大宋的一根道德標桿,私德上如司馬光王安石一樣無懈可擊。
人家可是自己先做到了,然后才來要求你。這和偽君子自己霉貓爛灶,還要大言炎炎侈談道德,不是一路貨色。
樞密院白虎堂上,安靜的針落可聞。
王安石苦笑一下,趙頊肯定是愿意照此辦理的,自己背鍋的時候到了。
輕咳了一聲:“臣以為,還是派蘇油任職妥當。”
趙頊松了一口氣,李復圭,可是王安石推薦的,他是擔心王安石的情緒,才不敢開口:“既然如此,那就派王中正監軍,軍器監監軍一職,由李憲頂上。”
說完從身邊的皮包里取出一件物事:“明潤,這個給你防身。”
靠!鍍金手銃!蘇油不免翻了下白眼:“陛下!這東西沒必要隨身攜帶!平時鎖保險柜里就好!”
趙頊還不好意思了一下:“這不是來樞密院議事嗎,太皇太后不讓著軍服,帶件不顯眼的軍器總還是可以的嘛,而且我也沒填彈……”
王安石和呂惠卿對視了一眼,蘇油對趙頊的影響力,遠比他們預估的還要大!
呂惠卿非常滿意,有了軍器監在手,他在變法派中的實力,立刻和二三梯隊拉開了一個很大的距離。
章惇和蘇油關系一直很好,曾布如今被稱為“護法沙門”,呂惠卿其實完全沒想到,蘇油會建議趙頊由他來接任。
這把,賺大了!
夜里,王家父子在私聊。
王雱表示了自己的擔憂:“父親,呂吉甫推薦蘇油按陜,蘇油推薦呂吉甫掌軍器監,這中間……”
按照誰受益誰就是陰謀家的原則,他認為呂惠卿可能不太干凈。
王安石卻不以為意:“你認為去陜西是好差事,值得蘇明潤用軍器監來交換?”
王雱頓時語塞。
王安石嘆氣道:“雱兒,為父對你寄望甚重,眼界胸襟,還是要開闊一點。”
王雱點頭稱是,然后說道:“蘇明潤此舉,終是打擊了父親的威望,李復圭……”
王安石說道:“如果要是他真的陷害將士,殺良冒功,那是為父看錯了他,也是他自尋死路。蘇明潤說得對,邊州知州,就該按將領來要求。”
王雱不以為然:“那還有誰愿意當這個知州?”
王安石想了想:“那就改河北,陜西兩年一任,如何?”
王雱說道:“如此蘇明潤兩年后返京,又需提升。到時他才二十五歲。”
王安石說道:“怎么可能,為保全計,亦不能行此,明潤也必不會領升遷之命。”
王雱說道:“如此,則朝廷名不正言不順,是薄待功臣。縱然蘇明潤無語,群臣豈無為其張目者?”
王安石沉吟一陣:“雱兒,你還是對蘇明潤成見過深。”
王雱心中對蘇油豈止成見過深,簡直是恨之徹骨。
尤其是獐與鹿,目不能辨而氣息可分,蘇神童不但直接一腳將王神童踩死在地上,還得了個性情寬厚,不以智傲人,為他人掩過的名聲。
與之相反,王神童氣量狹小,恩將仇報,在士林中開始興起公議,此仇更是不共戴天。
然而這等心思,王雱絕不敢與王安石坦白,誠懇地說道:“經此一事,孩兒已痛改前非,不是對明潤有成見,而是出于父親剛剛所說的保全之心。”
“他畢竟太年輕,不如讓韓絳轉運兩路,蘇明潤專意經略安撫,或者讓其各另一路,如此也不至于太過驚世駭俗。”
“父親別忘了,蔡挺還在陜西任職,當年與蘇明潤的同級,如今與蘇明潤差距太大,久不遷轉,淪為下僚,難免心生怨懟。”
王安石想了想:“這也是實情,可今日在樞密院,中書,陛下,都已經同意了。”
王雱說道:“蘇明潤光風霽月,這是為了國家著想,想來不會異議的。如此,李復圭或可保全。”
王雱最后這話,反而畫蛇添足了,王安石沉吟良久:“不行,還是要尊重明潤的意思,明日我再問問吧……”
加更一章,祝大家節日快樂,祝祖國繁榮昌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