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三十五章楊曙
蘇油給交趾學者帶來了一份厚禮,是石膏倒模,水泥澆鑄出來的復制品——后蜀成都學宮石室十三經翻版石碑!
其中的《孟子》一經,是蘇油增補的,王安石詳注,蘇軾抄錄。
能請得動這倆人合作,估計連趙頊都夠嗆有這面子,全大宋大概也就只有蘇油一個人可以做到。
大蘇去年中秋一首《水調歌頭》,徹底凝聚了神格,現在是當之無愧的大宋文豪,至于還能飛多高,只有云知道。
所有經碑文字,近二十萬言,每一句都有規范注釋,書法秀美,堪稱石刻杰作。
當蘇油親手推開經室大門,讓所有交趾學子,學者見到莊嚴矗立其中的一百九十多塊整齊碑石的時候,李道成不由得老淚縱橫,黎文盛激動得嘴唇顫抖。
雖然是復制品,也足以讓交趾儒生們驚喜若狂。
這樣的碑文,連大宋都只有三處,成都,洛陽,汴京。
李道成帶著交趾士子跪了下來,恭恭敬敬叩頭膜拜:“交趾德牧王化,知禮明倫,蓋自今日始。南海萬民,叩謝皇宋圣恩!”
蘇油將他扶起:“李老,開啟民智,你是先行者。高麗儒家,自號稱‘海東孔子’的崔沖所起,至今其國繁華安定,人民儒雅尚義,有小中華之號。”
“先生乃南海儒宗,之前受制于逆惡,難伸抱負,如今,正其時也。”
李道成白須顫抖:“道成名節已污,豈敢比續先賢,惟竭力盡心,為一方百姓謀福爾。”
蘇油笑道:“有此一心,青史會給你公正評價的。”
祭祀完畢,學子們移步明倫堂,李道成請蘇油開講第一堂課。
鑒于交趾特殊的情況,蘇油選擇了《禮運·大同篇》。
《禮運·大同篇》是論述禮之源,禮之實,以及禮之變的專論。
以《禮運》為篇名,正表明它的中心內容,是在記錄時代的禮樂因革。
不過,《禮運篇》膾炙人口的,倒不在于它的主題和主要內容,而是由于冠于篇首的“大同小康”思想。
它為世人描繪了一個華夏民族理想世界的藍本,故后世有“禮運大同”之說。
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
選賢舉能,講信修睦,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矜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男有分,女有歸。
貨惡其棄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惡其不出于身也,不必為己。
是故謀閉而不興,盜竊亂賊而不作,故外戶而不閉,是謂大同。
今大道既隱,天下為家。各親其親,各子其子,貨力為己。
大人世及以為禮,城郭溝池以為固,禮義以為紀。
以正君臣,以篤父子,以睦兄弟,以和夫婦。
以設制度,以立田里,以賢勇知,以功為己。
故謀用是作,而兵由此起。禹、湯、文、武、成王、周公,由此其選也。
此六君子者,未有不謹于禮者也。
以著其義,以考其信,著有過,刑仁講讓,示民有常。
如有不由此者,在埶者去,眾以為殃,是謂小康。
文中其實是將大同置于小康之上,從表面上看,似乎也的確很有道理。
而理學思潮,卻第一次提出了一個問題,大同,真的可以在今世重現嗎?
蘇油如今也算是思想家,在他的啟發和帶領下,如今的理學一宗認為,“大同”,是一個數學里“絕對”的概念,可以無限趨近,但永遠不能達到。
而使社會無限趨近“大同”的,是“小康”所論的制度和方法。
是以“大同”為理念,制定出來的人類應當共同遵守的禮法和典章;
是以“大同”為理念,從啟蒙到成人的一套倫理教育過程;
是以“大同”為理念,從鄉野到朝堂,構建起來的一套社會結構模式。
“大同”,其實就是“內圣”,是宗旨,是追求,是一個人對于自身品質修養的最高標準,是一個儒家思想繼承者最高遠的志向。
“小康”,其實就是“外王”,是一個人對外與人相處,行為做事應當遵循的方式和方法,是一個儒家思想繼承者,在實踐中踐行大同理念的體現。
兩者是一種內部的矛盾統一,這就解釋了為什么內圣者一樣會用兵,立法,以外王為手段,去推行政治制度。
原因就在于“大道既隱”,大同的產生條件,已經不存在了。
一個以儒家思想武裝自己的人,他的內心應該是具備“大同之心”的,而他的行為,則體現為“小康之行”。
或者反過來說,不以血裔民族為標準,能這樣踐行的人,才是真正的儒家。
這就從理論上解釋了李常杰和蘇油的區別,也解釋了兩者在戰爭中的正義性和非正義性,解決了交趾學子們思想上的矛盾和苦悶,給了他們武裝頭腦的思想武器。
這是理學成熟的思想體系在交趾的牛刀小試,蘇油引經據典,聲情并茂,讓一干學子聽得如癡如醉。
蘇油沒有將儒家說得多么高大,而是給學子們指出了一條道路,一套方法論,而且是一條切實可行,能夠一步步達到的方法論。
學子們覺得,自己從來沒有如此接近過大道深旨,蘇油告訴他們不需要崇拜古人,只要和他們一樣不斷地修為和實踐,一樣可以無限接近于古代的那些圣人和大賢。
每一個人,都可以“內圣外王”,不在于能不能達到和趨近,而在于那個人自己,選不選擇走上這條道路而已。
就這么簡單。
當然這只是解決了思想選擇上的問題,具體到學習上,無論心還是行,要匯通圓融,還是非常艱難復雜的。
僅僅最表面的君子六藝,要全面掌握,那都一輩子學不完。
僅僅一個“慎獨”,多少人在艱苦與誘惑之前,選擇了放棄。
不過這些卻是下一節課的內容了。
一堂課講完,蘇油相當于將在交趾的執政綱領交代了一遍,李道成和黎文盛恍如醍醐灌頂,不但對蘇油的學養氣度佩服萬分,更是對他之前的種種作為有了進一步深刻的理解。
同時,也對他今后的施政完全放心。
的確,一切都解釋得通了,這和李常杰那樣的窮兵黷武,完全是境界與檔次上的差別。
課程結束,學子們各回學舍,今天同時也是開學典禮,下午還有分班考試。
趁中午的時間,蘇油舉行了一場小型宴會,招待新聘用的學宮直講們。
這一堂課,收獲最大的其實是他們,很多學子還是懵懵懂懂,真正能聽明白道理的,主要還是這一幫人。
交趾人最愛的一道菜,是用牛骨,鹿骨,羊骨,雞鴨骨,加上香料,熬制成濃郁鮮美的湯汁。
然后他們還喜歡吃水牛肉。
為了辦好這次招待會,蘇油特意聘請了王室的大廚,買了一頭牛,給直講和學子們打牙祭。
直講們的學問也要經過考核的,蘇油按照眉山學宮的考試方式出了詩,賦,策問各一道。
其中一份,蘇油認為去大宋拿個進士功名都沒有問題,印象很深刻,這時便開口問道:“誰是楊曙?”
就聽“當啷”一聲,有人摔碎了盤子。
一個文士抖抖索索地過來:“后學楊曙,見過大學士,罪大于天,不敢請死。”
蘇油見楊曙這幅模樣不由得有些納悶,對李道成問道:“李公,這怎么回事兒?”
李道成苦笑了一下:“楊曙是我交趾難得的文才,李常杰北侵之前,逼迫他作了那篇《伐宋露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