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充趁機發作:“陛下,臺諫乃天子耳目,而喪狂如此,臣請嚴治!”
王珪出列:“陛下,臺諫風聞奏事,位卑權重,本是為了鼓勵言官不顧惜官位,敢于開聲。”
“可如今李定,舒亶,張璪三人,操權枉法,營結謀私,陷害忠良,釣沽名譽,理當嚴懲!”
“然祖宗對臺諫一貫優容,這也是自仁宗朝以來久被縱容,現在突施重懲,怕于陛下聲名有損,有不教而誅之譏。”
“望陛下稍攝雷霆之怒,當如何處置,自有法司量罪。不要因此等小人,傷了陛下之明,壞了朝廷之制。”
豬隊友!不是這個搞法!
蔡確趕緊出列,從容言道:“陛下,臣卻以為,御史臺論事不公在前,誣陷重臣在后;羅致構求事小,欺君妄上罪大!”
“剪滅證據欺隱陛下,乃干法國法;以太皇太后病情為計,乃悖滅人情!”
“天怒而人怨,罪大莫容!臣請誅之于闕下,以正上下尊卑,國禮綱常!”
這才是正確的打開方式,三人真要是被殺了,今后史書上一個“上因蘇油誅三諫官”的記錄就跑不掉。
而吃瓜群臣們紛紛出列指責,不少人贊同蔡確,一時間憤怒聲討的聲音,幾乎掀翻殿頂。
趙頊見蘇油一直在那里站著沒有說話,問道:“蘇油,你怎么說?”
蘇油對趙頊拱手:“陛下,臣倒是覺得,剛剛王相公所言甚是。”
媽的,滑如油,穩如狗!蔡確心里不禁有些失望。
就聽蘇油緩緩說道:“國家自有國家的制度法司,人主不應以喜怒定人之罪。”
“三人企圖隱瞞證據,污蔑為臣,這些已經是事實,且鐵證如山,供認不諱,這就可以立案。”
“至于說還沒有其他的罪行,也得讓法司立案詳查之后,才可以斷定。”
“不過這些都是次要,陛下將之交付大理寺即可,不當一怒。”
“臣想說的,是更重要的東西。”
“制度就是制度,人人皆需遵守。”
“之前臣蒙御史臺之召,乃是依從制度,故不敢以不公怨懟。”
“而今三人伏法,臣也只能以其已供之罪斷之,亦不敢加以一絲報復。”
“臣也希望陛下能循法典、遵制度。不嚴量,不輕赦。獎掖懲罰,允公允正,不及好惡。”
“這其實就是三人所犯錯誤的根源,現在造成如此嚴重的后果,是乃咎由自取,自不待言。”
“可這么深刻教訓,陛下難道能不吸取嗎?”
趙頊心氣漸平,輕輕點頭。
蘇油繼續說道:“所以剛剛蔡參政所言立誅,臣認為過急了;而王相公所謂嚴懲,也不在根本。”
“此事之所以發生,乃臺諫失去了監督制衡之道,詔獄權力過重所致。制度不變,就算今日處置了三人,今后一樣還會出現四人,五人。”
“臺諫為耳目,法司為爪牙,責權分明,制衡有道,方是理政之機。”
“臣請陛下考制六典,效法漢唐興盛之初:厘官制,清弊政,明職責,精效能。”
“考績之法既備,進退之則即成。”
“百官獎有所憑,罰有所據。庶幾上下通達,怨懟難生,一心政務,風氣清明。”
“縱一時有小人得廁其間,亦不成大患;而制度所防者,不是君子,恰恰是這些小人。”
“如此臣之惡遇,差幾亦不可復見與同僚之身。”
除了吳充,王珪,蔡確等少數人,群臣都是面面相覷。
相比懲處三個亂法的御史,這道建言,才是一步真正的大棋。
對御史們的惡意詆毀,對自己名聲得以昭雪,蘇油都好像風過山崗一般不以為意。
反而一心擔憂這件事情所反映出來的制度隱患,提出的建言,也完全光明磊落,著眼大局,不及私人。
這是真正的“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群臣也不由得感慨,仁性天生蘇明潤,果然是名不虛傳。
忠直的大臣在想,這樣高尚的政治情操,范仲淹,歐陽修也不過了!
而心計深沉的也在暗贊:年歲不大,穩如老狗,的確有宰執風范。
趙頊心中卻是暗喜,蘇明潤這是已經將梯子送到了自己的腳下。
緩緩坐了下來,嘆了一口氣:“國朝優容臺諫,乃祖宗制度。”
“太祖納彈雀落齒之諫;太宗納三執未諒之諫;仁宗逐勸其拒諫的妃嬪,包容包拯,私繪唐介;真宗納寇準直諫,親臨兵陣。”
“先君歷政日短,山陵早立,然臺諫之臣,朝野盡稱得人。”
“朕稟祖宗之志,監前代所覆。不敢不維持議論,廣開言路,詢考賢才,講求法度。”
“天下皆以朕重名、畏議,其實優納諫議之故也。”
“但是朕沒有料到,朕托之以腹心,視其如耳目。然而讓朕看不見的,恰恰是自己的眼睛,讓朕聽不明的,恰恰是朕的耳朵!”
群臣聽得暗暗心驚,這是將三人定性為欺君罔上,蒙蔽圣聰了。
趙頊冷冰冰地說道:“朕的三位御史放心,縱然沒有你們,臺諫也不會消失。”
“不過以前矯枉過正,如今到了使其回返中正之時。”
“經此一事,朕決心已下,復唐初之制,臺官與諫官分立。”
“侍御史、殿中侍御史與監察御史掌糾彈;諫議大夫、拾遺、補闕、正言掌規諫。”
“烏臺刑訊之權,交于法司。”
“然臺諫諸職,如今已經淪為寄祿,而多了里行,知院為其差遣。”
“名不正,言不順,不光是烏臺,國朝諸臺司,莫不如此!”
“今天是臺諫出了問題,焉知他日它司,不會出相同的問題?!”
“因此臺諫分立,只是一個開始。王珪。”
王珪趕緊躬身:“臣在。”
“立詳定官制局,由你擬定我朝,另命賢才編撰,考證官制以聞,務必使名實得正,升降得序,裁撤閑散虛耗,凝聚干渥之才,勵精而治,以圖后來。”
王珪躬身:“臣,領旨。”
“御史中丞李定,監察御史里行舒亶,張璪,落職,追奪一切文字出身,下大理寺錄罪。”
說完又陰惻惻地補充道:“既然御史臺對蘇油沒有行使朝廷制度,那就不是彈劾,而是誣告。”
“既然是誣告,雙方都是官身,那就可以以誣告之罪反坐。”
“剛剛這三位說什么來著?立斬于闕門之下?放心,朕還要點名聲,要點臉面。”
“不過流放新宋?遇赦不還?呵呵呵……剛剛蘇油說得對,還得等定案之后,按照法度行事,朕就不干預了……”
群臣一起翻起白眼,你都說得這么明白了,法司還敢不按你的來?
不過話說回來,大不敬,辱慢太皇太后,相比這兩條罪狀,什么瀆職,構陷,反倒是成了毛毛雨了。
這已經是封建王朝到頂了的罪名,怎么判都不是重判。
而蘇油茍了這么久,如今以這樣的方式宣布回歸,以光明正大的方式,掃除一切潛藏阻礙,鬼蜮伎倆,讓人不得不刮目相看。
很多人到如今才認識到,這個看似溫煦平和,行止彬彬的年輕人,不是那種剛剛得中進士,躋身朝堂的小白;也不是那種靠溜須拍馬,驟得幸進的新人。
這是在大宋宦海里縱橫了十八年,一步一個腳印,靠著自己的功績,堅實無比地慢慢走入中樞,眼光獨到,謀劃深遠的老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