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五百三十八章御史的正確方式
從試題上看,諸多大臣們都認為沒問題,這道題的本旨,是申述陛下戰兢之意。
因生怕施政有失,欲寬恐不及仁祖漢文,欲嚴恐不及神考漢宣,因而求取直言,明法祖考。
那些口口聲聲他人不忠的人,卻連先帝一再申明臺諫分立的基本原則都忘了,他們心里還有先帝嗎?忠誠二字從他們嘴里說出來,不是太可笑了嗎?
大家都認為沒有問題的策題,從他們那里能夠讀出不忠之意,是什么原因?是因為他們自己本身就不忠!
不忠之人見無偏之事,才會聯想到不忠上去!
還有最重要的一條,策論試題,事前是經過太皇太后御覽的,當時出題的還有翰林承旨鄧溫伯,是太皇太后從中選出蘇軾的作為策題。
因此朱光庭不單單是越職,甚至污毀到太皇太后之明。
臣現在要彈劾蘇軾,不過不是他策題有誤,而是他不尊同僚,肆意譏諷,故而引來事端,攪亂了朝廷清寧之相。
臣要彈劾朱光庭,越職朋附,以文字構陷同列,不忠先帝,不謹制度。
不過朱光庭不是御史,因而不能以御史論人不當而反坐,只能彈他以越身亂制之罪。
臣還要彈劾御史中丞傅堯俞,侍御史王巖叟。
身在烏臺,不明章制,尸位素餐,對越職之人不聞不問,一罪也。
隨風俯仰,輕受蠱惑,見識卑陋,附和朱光庭,二罪也。
但是彈劾臣工,是他們的本職工作,因此他們之罪,不在上章論人。
然而元豐改制后有條例,御史論人后,經證實是污毀者,當受反坐!
也就是說,他們兩個彈劾蘇軾這件事本身是沒問題的,但是最后如果查實蘇軾沒有犯他們所彈劾的這些罪過,那他們應當承擔相應的政治后果。
蘇油看到蘇元貞的文章都傻了,這尼瑪還是當年那個在二林部被老子幾句話唬得一驚一乍的小屁孩嗎?太特么狠辣老練了。
首先蘇軾的試題是太皇太后看過的,是太皇太后最終選出來的,因此蘇軾要是有罪,那太皇太后就是失察。
然而太皇太后是不可能失察的,所以蘇軾就套上了天然的無罪光環。
既然蘇軾無罪,那彈劾就是子虛烏有。
既然子虛烏有,那按照新制度,有人就要承擔后果。
又因為承擔后果的主體身份不同,因此他們罪責也要有區別。
不過此事終因蘇軾口舌而起,所以他雖然在策題一事上無罪,并不能說明他之前就沒有過失。
制度就是制度,一切都應該按照制度來,打擊需要精準,犯了錯誰都逃不掉,還讓他們誰都無法反駁,這才是御史行使權力的真正方式。
不偏不倚,就事論事。
戊申,高滔滔下了定論:“詳覽文意,是指今日百官有司監司守令言之,非是譏諷祖宗。”
接下來就是臺諫大換血。
蘇元貞進御史大夫,執掌烏臺;孔文仲為左諫議大夫,執掌諫院;呂陶為左司諫,劉安世為右正言。
傅堯俞出任九原轉運副使,王巖叟出任京西轉運副使,朱光庭貶恭州太守,賈易貶湖州通判。
蘇軾言語不謹,去職,罰銅八十斤,以翰林學士提舉京師大學堂祭酒。
程頤有結黨的嫌疑,即日歸河南,仍判西京國子監。
汴京東城,樊樓。
一群士人在樓上飲酒論事。
張玨、舒成、李儇皆在其中。
更搞笑的是,人群里也有蘇軾欣賞拔掖的門生——陳師道、李廌。
還有蘇軾的侄兒輩,文同的兒子文潛。
還有太學俊才劉燾,章惇的兒子章持和章援。
其中張舒李三人乃當年烏臺詩案后被貶南海的三個臺諫官的子弟。
劉燾出身太學,算是程頤的門生。
陳李文三人,卻又是蘇軾的后輩門人。
章持和章援,父親則是蘇軾和蘇油的好友。
而老章跟蘇油蘇軾,私下是好友,政見上卻曾經是敵人,然而又曾在朝堂上的關鍵時刻,相互奧援對方,甚至不惜為對方狙擊自己的同黨。
真要理論起來,簡直就是一鍋八寶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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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在這席間,這些人卻又相互佩服對方文章才學,一場舉事下來,竟然成了交情極好的朋友。
宋代官場忌憚牽引門生師長,因此大家朝堂內外都是各論各,這種風氣下到后輩交往之中,就時常發生師長是政敵,子弟是好友;或者師長是好友,子弟狗咬狗的情況。
大家各自交各自的朋友,開明的師長,其實也不大管他們。
當官是高風險職業,指不定哪天就得靠子弟的朋友們撈自己一把呢。
張玨和陳師道是這些人里邊年長的,三家去新宋其實算是因禍得福,當了頭三個吃新宋螃蟹的家族。
金銀不敢碰,但是各家在那地廣人稀之地占地千頃,毛呢牛奶糖樟腦鱷魚皮賣到飛起,還開了鐵冶,因而暴富。
這里邊離不開四通的支持,三家也知道蘇油要拿他們做人樣子,肯定會讓他們在新宋洲活下去,但是李定幾人是真沒想到,蘇油會讓他們用那樣的方式活下去。
李定是比較骨鯁的性格,覺得蘇油在誅他心,為了家族不得不接受朝廷玄鵠城太守的任命,所有人都欣喜若狂,可他的身體卻立刻垮掉了。
舒成、李儇是小輩,不明白這里邊的瓜葛,張玨是他們叔叔,好歹算是當年事件的親歷者,因此對蘇油其實并沒什么怨氣。
有錢,脾氣好,大家也都跟他相處融洽,連帶兩個侄兒都重新融入了大宋士子的大家庭。
不過這次貢舉的麻煩真是一波接一波,因為蘇軾不但是館閣試的出題人,還是舉試的出題人和閱卷官,直接關系到他們這些考生的命運。
自己三家人落到蘇軾手里,蘇軾抬不抬手都還兩說,這個還沒擔心完呢,又鬧出了彈劾事件,與烏臺詩案開始的時候幾乎如出一轍。
蘇元貞的彈章都點名了李定舒亶,幾人擔心大蘇夫子會不會因此聯想到過去的不愉快。
還有貢舉試題會不會受館閣試題的牽累,做了的卷紙,還算不算?
當時擔心的可不止張玨、舒成和李儇,在座的里邊,還有好些位都曾經心有鬼胎,忐忑不安。
鎖院之前,大蘇曾經讓仆人給李廌送去一封信,李廌當時不在,仆人就將信放在了幾案上。
正好章持章援來拜訪他,見到了這封信,一看是蘇軾寫的,兄弟倆對視一眼,打開來看看!
打開一看,卻是蘇軾新作的一篇文章——《揚雄優于劉向論》。
二子欣喜若狂,拿著這封信就跑了,回家善加揣摩。
這道題很難,因為研究兩者文章的學子很多,但是研究他們生平細節的就不一定了,得從史書里找答案。
這就好比如今的語文不考古文內容卻考作者簡介,說它偏吧它也不偏,說它不偏吧又有點偏,知識不全面的人也會抓瞎。
兩人花了不少心思做這篇文章,待到考試的時候,打開試卷,正是此題!
李廌是蘇軾門徒,模仿的是蘇軾的文風,結果那次考試當中,好多篇都模仿的蘇軾的文風。
蘇軾在判卷時倒是沒有再作弊,將貼近自己風格的最好三篇都取中。
最好的定為第一,第二好的定為第十,還有第三好的定在第二十。
黃庭堅也在判卷之列,看到第二十的那一篇,都過來跟蘇軾說:“可賀內翰得人,這一定是我當年在太和縣當縣令的時候,認識的一個學子所寫。”
那個學子指的就是李廌。
結果等到彌封打開,大蘇都傻了,貢舉第一名是章援,第十名是章持,第二十名的,卻是一個聽都沒有聽說過的士子,叫葛敏修。
大蘇以為必中的李廌,竟然下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