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六百零一十二章二太守傳
不知不覺就給王彥弼上了一堂書法課,等到臨完一貼,王晦方才醒悟過來,連忙道歉:“老夫做了數十年的冬烘先生,這好為人師的毛病便改不了了……”
王彥弼取過筆來,按照王晦指點的方法寫了幾個字,覺得早上起來一直滯住的感覺消失了,不由大喜,施禮道:“本來是請先生過來飲酒賞梅的,蒙先生指點一席話,又得進益,卻是彥弼占了便宜了。走走走快請入座……”
王晦對這個年輕人非常欣賞,之前不知道身份的時候就打過收學生的主意,現在揭破身份,見他不以富貴驕人,不由得好感更增。
酒菜上來,都是王晦在大名府沒有見識過的菜品,待到王晦喝到半醉,才想起一事兒來:“誒,怎么沒見著吳教頭……”
“程教頭!”王彥弼又給王晦添上一杯永春陳露:“程教頭豪俠出生,不喜歡吟風頌月,他呀,去送自己的朋友去了……來來來,彥弼再敬先生一杯。”
等到王晦醒過酒來,卻已是次日,自己幾時被王彥弼送回來的都想不起來。
不過永春陳露的確是好酒,昨天醉得人事不知,今日竟然也不上頭。
走出內室王晦嚇了一大跳,家中陳設盡數被調換過了,要不是歸氏正在整理禮物,王晦都不敢相信這還是自己家。
趕緊問道:“這怎么回事兒?”
歸氏見他起來就沒好氣:“昨日去徐公子家赴宴喝得爛醉如泥!公子送你回來的時候還滿嘴胡沁!”
“啊?”王晦都嚇壞了:“我胡沁什么了?”
歸氏給了他一個白眼:“你嚷嚷著說要送人家徐公子一注進士科名,這不,徐公子昨晚就送來各式陳設禮物,說是師禮。書房里還有一堆呢,快看看去吧。”
走進自己的小書房,王晦立即就發現了好多的寶貝:“這是諸葛筆……這是……這是公子父親制作的寶墨,這是米顛的法書……”
幾乎只要是昨天王晦在王彥弼書房里摸過的,談論過的東西,今日全都出現在了王晦的書房里。
歸氏看著狀若癲狂的王晦,擔心地問道:“夫君,徐公子他……”
王晦緩緩地坐到椅子上:“什么徐公子,那是徐國大長公主家獨苗,四路節度使幕府掌書記,王輔之王公子!”
“啊?”歸氏大驚:“那王公子身份尊貴,乃當今官家的表兄,卻為何要籠絡你一個絕仕之人?”
王晦伸手摸著桌上的諸葛紫毫筆:“或者昨天的酒話,就是正事兒……”
“進士?”歸氏說道:“這也不能啊,十幾年前,夫君就斷言理學遲早會成為顯學,還說遲早會被朝堂納入科舉。”
“如今看這樣子,竟然都被夫君言中了,想王公子師從蘇門,自幼得司徒蘇縣君教導,理學一門,還能難得住他?”
“等到理學列入科舉,一個進士功名還不是手到擒來,哪里需要夫君你的助力?”
“所以說,公子心氣兒高啊……”王晦嘆息道:“這是要故意棄長執短,還一樣要脫穎而出,將一個進士功名,拿得實實在在毫無瑕疵啊。”
“這卻又是何必?”
“不是何必,這是自信。昨日與公子交談,文章義理,時務經綸,卻是盡皆不凡。說起來稍加琢磨練習,取個進士,真是不難。”
“想不到老夫一封信,竟然牽扯出這樣的緣法……”
歸氏喜道:“之前不知道身份,你都有收徒之念,這可不正好?”
“賢妻此念不妥。”王晦說道:“公子何等身份,豈可認我這等名節有虧之人為師?”
見自家夫人眼中露出替自己不甘的眼光,王晦將老妻的手牽過來:“蒙你多年不棄,這輩子卻不能給你個誥命,為夫心中,一直感覺愧對于先師,也愧對師妹你。”
歸氏嗔道:“都幾十年的老夫老妻了,卻說這些作甚?”
王晦說道:“王公子的心性品行我已知曉,之前那是為了破獲假鈔大案,故作姿態。”
“我們都老了,膝下又無兒女,不如就托在公子門下,做個清客師爺。”
“等我們老了,動不了了,也有人養老送終,賢妻以為如何?”
歸氏說道:“都依夫君你,你一身學問卻難展抱負,以后能跟隨王公子,給他出出主意也好。”
王晦哈哈一笑,似乎放下了心頭萬鈞的包袱:“公子今日有句話,真是說到我心里去了。”
“什么話?”
“他說司徒曾經說過,人的一生,其實君子小人之性,一直并列貫穿其中,這就是永遠存在糾纏,除之不盡,斗爭不息的一對……矛盾。”
“所謂君子,不過是時時警惕擦拭,努力去掉自己人性中惡的那一面,努力保持善的那一面的人。”
“哈哈!憑此一語,為夫心中塊壘盡去,不如就盡力輔佐公子一場,作為報答!”
“嗯!”歸氏看著自打那件事后,第一次神采飛揚的夫君,眼中閃現出淚花:“不過先得助公子拿到進士功名才行!”
“功名其次。”王晦輕松一笑:“且看為夫先作篇文章,給司徒和公子斷絕一場隱憂。”
不過數日,汴京時報的主編晏小山,就收到一封來自大名府的投稿——《博州二太守傳》。
文字清簡,只簡單講述了博州曾經兩個太守的故事。
其一是發生在后晉開運三年,黃河決堤,水圍博州城,博州太守羊公率軍民治水,但無論如何拼命搶險,也無法奈何洪水泛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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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對城陷民亡的慘狀,羊公向天痛呼:“黎民何罪,遭此浩劫?我請愿以死殉職,祈求蒼天免這方百姓災難!”
呼罷,投水而亡,洪水即落。
洪水退去后,羊公的尸首在一處村莊發現,百姓感念羊公,便將之葬于那個地方,并立祠奉祀。
宋得天下,太宗長子楚王趙元佐聽聞此事,曾賦詩贊嘆,詩云:“身為犧生禱于洪水,水勢難清沒而水止。民思其仁立祠以祀。嗚呼,偉勞不書于史!”
其二就發生在數十年前,大宋狀元李迪有個叔叔輩,也到了博州當太守,不過很遺憾和羊公一樣,同樣沒留下名字。
一日李公在城門等候監司派來的使者,屬下官吏報酉時已到,李公便急命閉關。
一會兒使者到了,因城門已經關閉,不得入內。
李公與之語于門隙,使者請入見,李公回答:“朝廷法制酉時必須關閉城門,這門我不能開,請使者于城外委屈一宿,明日相見吧。”
又有一天,李公收到來自京中的郵件包裹,打開來發現里邊還夾著家書。
于是李公立即熄滅了官燭,點燃私燭閱讀家書,讀完之后,才重新點起官燭,繼續閱讀公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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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遂有“閉關迎使者,滅燭看家書”之句。
兩個無名太守的故事都很簡單,然而晏小山敏銳地發現了這篇文章對報紙銷量的價值,立刻原文刊載。
果然,當期報紙銷量激增,汴京城中展開了大討論。
沒有別的原因,匡師古偽鈔案,同樣發生在博州,他的身份,同樣是博州知州!
人雖然死了,但是匡師古在朝中尚不乏有同情者,還是拿著“刑不上大夫”那一套說事兒,認為朝廷量刑過重,誅殺過速。
等到博州兩位曾經清廉奉公的無名太守事跡被挖掘出來,刊載于報紙之后,匡師古立刻就失去支持。
這就叫沒有比較就沒有傷害。
開封府老百姓的想法很簡單,同樣是一個地方的主官,差別怎么能如此之大呢?
朝中大佬們,你們的同情心,是不是該放到本應青史留名,卻遺憾只留下事跡的羊李二公身上,而不是放在那偽鈔犯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