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六百零一十九章試行
文彥博的這個解讀,算是另辟蹊徑,人的性情實難猜度,與其得個假周公,不如不要。
如今的士大夫階層,經過蘇油一派數十年的不懈啟迪,尤其是經呂公著之后的主政者大力推行之后,已經漸漸有了“政治該怎么玩”的覺悟。
如高滔滔這樣最高層的政治家,在實踐過程中更是深刻意識到了這一點。
“蓋棺方可定論。”高滔滔感慨道:“周公與龍老,都不失賢者之名。”
文彥博深深施禮:“多謝太皇太后贊譽。”
這是替老師謝恩了。
高滔滔繼續問道:“太師此去,要好好保重身體,不知道對我祖孫二人,還有哪些可以教誨的地方?”
文彥博說道:“老臣豈敢,如今朝政已然走向正軌,大宋國勢升騰已不可阻擋,朝中眾臣處位得當,四海升平干戈止歇,此皆太皇太后與陛下垂治之功。”
“不過最近蘇明潤的那道奏章,朝廷的決議拖延得實在太久,不僅僅耽誤了四路舉措,甚至在朝堂,民間,都引發了不小的震動。”
高滔滔問道:“以太師之見,蘇明潤的建議如何?”
文彥博說道:“我朝丁稅,其實始于漢代的算錢,漢法年二十三至五十六的男丁,需服兵役,不服役者,納代役金。這就是丁稅的由來。”
“此法到了晉代,則規定年十六以上至六十歲為正丁,十三至十五、六十至六十五為次丁,按正丁、次丁課稅。”
“隋法年十八以上為丁。唐法年二十一以上為丁,每丁每年納粟輸布服役,不服役者,折絹輸納。”
“按唐法,男丁至十八,國家會授畝百畝。其中二十畝稱永業田,可傳子孫,八十畝為口分田,六十歲后,要還給國家。”
“以此為基,每丁每年需納粟二石,然老臣與明潤討論過,明潤曾經指出,唐代耕作方式粗放,關中地力需要輪作安養,因此雖為百畝,年作不過五十畝,得糧百石。”
“五十稅一,可謂相當低了。”
“但這僅僅是因為唐初民生凋敝,人口不足三百萬戶,比隋朝減少了三分之二。田地大量荒蕪,方可做到。”
“其實就是北魏均田制的延續,將土地分給人民,輕徭薄賦,此太宗之明睿,而唐興之根本也。”
“然對百姓來說,還有兩筆負擔,一是‘調’,每戶每年要納絹兩丈、綿三兩或布兩丈五尺、麻三斤。”
“這個負擔,可謂不輕。”
“此外還有庸,就是徭役,唐朝一丁一年當服二十日,如果是無役之年,則需要每天交納絹三尺,或布三尺七寸五分,交足二十天方止。此稱‘輸庸代役’。”
“若重役之年,二十天之外尚需服役,則加役二十五天之戶,免調,加役三十天之戶,租調皆免。”
“同時國家還有規定,每戶每年的額外勞役,不得超過三十天。”
“六十尺就是六丈,四丈一匹,這就是一匹半,以五口之家,兩丁為計,唐初一年賦稅正收,換算到今日就是絹的匹半一貫五百文,糧的四石兩貫八百文,戶均合計四貫三百文。”
“在這項制度下,大家樂于服役減稅,一個強盛的唐朝,因此誕生了。”
“然而并不能持續,中唐以后,國家戰亂頻發,人口增多,兼并劇烈,于是役務沉重,庸調不免,百姓負擔沉重。”
“德宗以后,不得不回到了漢代老路,租庸調合一,改行兩稅。”
“然稅制有個最大的毛病,是本來征收之后,國家再需要服役時,應該由官府出錢,雇人行役。”
“然而實際上卻是庸調已收,役務照常,這就是重復征收。”
“服役超過三十日,租庸調全免,勞役之重,僅從唐初稅法就能夠看出來。”
“我朝亦是如此,自遼、夏軍事以來,徭役比唐初尤甚,幾近唐末。此故相王安石行免役法的初衷。”
“然這并不是百姓的負擔就沒了,而是役務轉化成了免役錢。”
“更甚的是,百姓繳納免役錢后,役務并沒有減少,朝廷照樣繼續給百姓派役。”
“這就相當于我朝百姓,要承受唐末役法的兩倍,酷烈難言。此陜西河北,衰弊之根!”
“說到底,就是國家處境艱難,國用空虛,無錢雇役,外敵又不斷入侵,必須抵擋,最后只能是苦了老百姓。”
“這種狀況,直到安石相公去后,先帝神睿,奮力改制,率身節用,裁撤冗余,廣辟財源,舉興百業,厲兵秣馬,四戰皆捷,國家才得以擺脫積弊,邁越漢唐。”
“先帝謚號為神,非有絲毫過譽,真乃千秋之一帝,萬古之明君,實至而名歸也!”
高滔滔不禁流下了淚水,趙煦童鞋更是淚流滿面心神激蕩。
給父親這樣的評價,文太師是大好人!
就聽文彥博繼續說道:“我朝稅法,承于唐末五代,丁稅于立國之初,乃我朝一項非常重要的稅源。”
“然丁稅所設,實有不合情理之處,其中最重要的一點,就是按照丁口收取,有丁無產者,亦在其列。”
“我朝早有名臣意識到了這個問題,明潤治夔州,就作過詩文,所謂’十里編民百戶寒,邑中誰與共溪山’。”
“當時夔州有丁無產而輸丁稅者,凡五有其三。因稅賦過重,都去跟夷人種地去了。”
“其實我朝丁稅,總計有多少呢?”
“老臣給陛下算算賬,我朝如今人口一億六千萬,男女參半,則有男八千萬。”
“其中二十以上六十以下,算作丁口,則三去其一,合五千三百萬。”
“我朝丁稅,一日一文,一年三百六十五錢,這樣滿打滿算,兩千萬貫有差。”
“而我朝如今歲入,已經高達兩億六千萬貫,丁稅所入,已從熙寧年間的五分之一,下降為十三分之一。”
“而老臣還要提醒陛下的是,明年寧夏四路免稅政策到期,歲入還會增加五千萬貫有余。”
“也就是說,明年歲入,妥妥超過三億大關,丁稅所入比例,更將下降到十五分之一。”
趙煦突然開口:“如今一年從新宋東勝運來的金銀,就高達近三千萬貫,那這丁稅,就應該給百姓免了!大不了這些金銀,宮中不要了!”
高滔滔輕咳一聲:“官家,先聽太師說完。”
文彥博不禁熱淚盈眶,微笑道:“陛下有此愛人之心,實乃天下萬民之福,老臣……老臣真是欣喜異常。臣,為天下賀,為皇宋賀。”
對趙煦行過一禮,方才說道:“但是不行。”
趙煦愣了:“為何?”
文彥博說道:“陛下,治大國如烹小鮮,燥急不得。”
“皇宋一年歲入,之前就已經做好了預算,樁樁件件,皆有去處。”
“突然減少兩千萬貫,許多安排計劃好的事情,就做不成了。”
“故而哪怕陛下有此心,也只能慢慢去做。”
“何況一項新政,不先試行,實難見利弊,當年安石相公之法,施行之前不也是大言炎炎,其后又如何?”
“故相呂公有句話,老臣以為實在是至理,他說為政之要,不過去其過甚而已。”
“今事務最急者,莫過于河北,而河北最急者,莫過于役務。”
“而四路人口不滋,丁稅本不多。”
“所以免或不免,對朝廷國用幾無影響。”
“免除丁稅,對人丁增長肯定是有好處的,然時間會很長。”
“明潤言其能短期見效,還能解決役務問題,利鈍非老臣所能立睹。”
“但既然明潤有信心,便不妨讓他試試看。”
“不過事情拖得有些久了,導致民間沸議紛紛,不如命明潤兼行于四路,不單以一路為限。”
“這比明潤所請范圍為大,一來可示天下以朝廷拳拳愛民之心,非不作為,以平息眾議;二來可試大臣治政之能,先人之見。”
“以明潤如今歷練出來的宰執之才,鍋子給小了,怕是反而不好做菜;而以其通達明敏,也斷不會見弊而不止,釀不成大錯。”
“朝廷亦可緩緩觀其后效,再定行止。”
高滔滔笑了:“蘇明潤于呂公任相時,經常在我面前念叨‘家有一老,如有一寶’,今日聽太師分析,可真真是領教到了。”
“此真議論可以定國者,一切當如公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