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夜色的掩護下,蘇倫與少女從大教堂側面的一個小窗戶里偷偷溜了出來。
此時的希帕蒂身穿牧師的淺灰色袍子,一頭金發在黑夜里也隱隱泛著輝光。而她的臉龐,更是和伊蒙娜一模一樣。如果有感知能力足夠強大的施法者靠近,還會從她的身上看出屬于圣光神力的氣息。
為了不驚動多余的人,他倆還帶上了繩子。到了城墻的東南處的角落里,蘇倫往墻上拋出繩套,固定好,就這樣一前一后地爬了上去。
到了城墻上面,再將繩套轉移到外側的墻垛上,讓繩子垂下去,兩人又順著它緩緩落到地面——繩子留在城墻上,不過這也沒什么關系。等到城墻上的士兵發現異樣的時候,兩人的身影早已消失在城外的荒野與樹林之間了。
往東南方向走出幾公里,一條六七米寬的河流出現在他們眼前。
“現在怎么辦?”蘇倫問道。
少女卻沒有就此停下腳步,一直走到了河岸邊,她才終于站住。至于蘇倫,當然也就只能跟在后面。
一步跨上河岸邊的巖石,少女轉過身望著他,笑道:“我們就在這,等待接應。”
“接應?”
“你知不知道在教會的治下,人們是怎么對付瘋子的?”
蘇倫不太明白話題為什么突然轉到了這個莫名其妙的方向,只能茫然道:“不知道……是關進瘋人院嗎?”
少女微微搖頭:“魔法協會才設立瘋人院,教會不這么干。對于精神陷入癲狂的可憐蟲,他們一貫都是無視的態度,就好像那些瘋子都是角落里的垃圾。既然是垃圾,那么人們只需要丟掉就好了。”
“丟掉?驅逐么?”
“如果只是簡單的驅逐,肯定不太好辦。今天把瘋子趕出城鎮或村莊,過兩天那瘋子說不定又跑回來了。你也知道,像是那種精神錯亂、赤裸著身體在街巷中穿行、不停胡言亂語的人,在哪里都有。越是高壓的統治,越是令人看不見希望的生活,越是可能造就瘋子。”
聽希帕蒂這么說,蘇倫不由得陷入了沉思。他低頭望著潺潺流動的河水,終于恍然。
他指著面前的河流,問道:“是不是把瘋子趕上船?”
少女頷首道:“沒錯,這就是最好的驅逐方法。只要給水手塞幾枚銅幣,就可以把瘋子送上船,丟到幾十公里以外的地方。在路上,至少一半的瘋子都會溺水而亡。而這不算謀殺,也沒有人需要為此擔負任何責任。”
“所以我們要上的船,就是這樣一艘瘋人船?”
“對,不過一般它們被稱為愚人舟。”
在兩人說話的時候,一艘小船飄飄蕩蕩地過來了。那船很小,只有一處船艙,船頭也只有一個撐桿的船夫。
今夜的月光相當明亮,讓人能夠看得很清楚。
隨著小船越飄越近,船夫的面貌清晰地顯露在兩人眼中。那是個面容蒼老的男人,頂著一頭花白的亂發,身上的衣服是最廉價的麻布質地,還打了好幾個補丁。
蘇倫低聲問道:“那就是所謂的水手?未免太凄慘了吧?”
希帕蒂也小聲答道:“愚人舟的水手,是所有同行中混得最慘的,這很正常。不過另一方面,也是最為安全的。”
說話間,小船在兩人跟前靠岸了。
蒼老的船夫放下鐵錨,抬頭問道:“就你們倆?”
希帕蒂掏出一枚銀幣遞了過去:“沒錯,我們可以上船嗎?”
“上來吧。”接過銀幣,船夫往后推了一步,稍稍讓開些許空間。
蘇倫本想扶著少女上船的,但希帕蒂的動作比他想象的更加靈活矯健,直接跳了過去。她的雙腳落在船上時,船又晃悠了幾下,但希帕蒂卻站得很穩,甚至沒用手扶任何東西。
蘇倫也跳了過去,動作就顯得更自然隨意。他的體重當然比希帕蒂更重,但上船時引起的晃動幅度卻更小。
這一切,船夫都默默地看在眼里,但只是皺了皺眉,什么話也沒說。
等蘇倫河伊蒙娜在靠近船舷的板子上坐穩,船夫拉起鐵錨,撐起船槳,小心翼翼地操控著船再次開動了。
這里的河流比較平緩,船運行的速度自然不會快。周圍的景色不錯,但對于船上的乘客而言,乘船體驗并不怎么好——在這春天的夜晚,氣溫回落到了接近冬季的程度,再加上濃重的濕氣,自然不會舒服。而且,蘇倫河希帕蒂身上的衣服都比較單薄,這就更讓人難受了。
過了一會,蘇倫終于忍不住問道:“我們為什么不到船艙里去?”
希帕蒂瞥了一眼船艙,又看了看他,答道:“因為里面有人。”
蘇倫不由一怔:“都是瘋子?”
希帕蒂點了點頭。
就在這時,船夫舉起長槳,用力往船艙的外壁上一捅。
“砰”的一聲之后,里面頓時響起了一陣鬼哭狼嚎的聲音。在那些野獸般的吼叫之中,也摻雜了些許能夠分辨的語言……
“神已經死了,我們都是棄兒!”
“我要殺了他們!”
“火,全是火……”
蘇倫側耳聽了半晌,沒從那些前言不搭后語的嚷嚷里找到半點前后連貫的邏輯。他不由得湊近了一些,然后就聞到了一絲味道。
那是一種難以形容的穢臭,就像是里面有人很長時間沒有洗澡,又和各種排泄物都混在一起了似的……蘇倫覺得,事實極有可能就是這樣。
他忍不住看向船頭的老船夫,問道:“他們的吃喝拉撒問題,是怎么解決的?”
船夫收回了船槳,繼續不緊不慢地劃著船,隨口答道:“最便宜的黑面包和河水。”
“那排泄物呢?”
“船艙里有便桶,但他們很多人不會用……”船夫扭頭往河里吐了口唾沫,“所以腦子正常的船客,都不會到那里面去。”
蘇倫閉上嘴巴,沉默不語。
在他的印象里,社會對于精神病人應當是監管和保護的態度。護工毆打病人都能上新聞,時不時還總有人提議要改善病人的生活條件,盡全力救治他們。像是這樣毫無人道主義可言的待遇,他連想都沒想像過。
良久之后,他無聲地呼出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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