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州治內出來,王斗呼了口氣:“費了好大工夫,舅舅的事總算辦妥了。”
方才王斗幾人由祁官帶入州治內,找到了那管理備荒倉的大使李舉,聽聞王斗要納資捐助,李舉自然是大加褒獎,眼下荒年越甚,每年納捐的人是越來越少。這備荒倉庫存糧米多少,關乎到知州大人的政績,平日上官催促得緊,李舉的壓力也很大。
此次王斗納捐了三十兩銀子,又給了李舉一些好處后,李舉立時開據文書,并殷勤地帶王斗找到了保安州吏目陳余文。陳余文也很快辦理了給鐘正顯的調動升職文檔,事情到了這步便差不多了。
等陳余文最后上報知州李振珽后,想必過了不久,承發房給鐘正顯的告身文書就會下來。
此時鐘調陽還在州衙外面看護馬匹,聽了王斗的話,他臉上現出慚愧的神情,他深深地作了一個揖,對王斗道:“父親的事,真讓大人費心了,父親他……唉……”
說到這里,鐘調陽搖頭嘆了口氣。
鐘調陽為人穩健,又通拳腳槍棍,還射得一手的好箭,那隊兵被他帶得頗為好使,加上他是自己的表哥,王斗用得頗為順手。
此時王斗看著鐘調陽那粗黑的面容,自他父親的事后,他舉止更為沉默,王斗道:“表兄何必如此見外,我們都是一家人,舅舅的事,還不就是我王斗的事?此事以后休得再提。”
鐘調陽默默地點了點頭,神情更為感激。
他二人說著家內私話,韓朝、韓仲,高史銀三人都是有意識地走遠些。
……
眼下王斗來保安州城的三件事已經辦妥兩件,最后便是去醫學司請幾個醫士回堡了。不過醫學司內自己沒有相熟的人,自己在保安州內也只認識祁官一人,可惜祁官與醫學司內各人并無交情。這個事情,還得自己想辦法。
看看時近中午,王斗感覺腹中有些饑餓,想起高史銀說那鼓樓內新開了一家酒店,飯菜的味道不錯,加上樓內居高臨下,那種氣氛想必不錯。他便道:“看看晌午了,找個地方吃飯吧。高兄弟,鼓樓那家飯店的味道真的不錯?”
高史銀道:“大人放心,小的肯定不會騙你的。”
韓仲很是高興,他叫道:“高蠻子,你說好你請客的。”
高史銀瞪著眼道:“韓二愣,你可不要把我老高吃窮了。”
幾人說說笑笑,牽著馬匹,往州衙西邊而去。
那保安州的糧庫永興倉,就設在離州衙西面的不遠處,倉內有大使、副使、攢典各一人,為景泰五年建立。
大明現在各地征糧雖然大多折銀,不過近年糧荒越重,很多地方仍是本色與折色一同征納,保安州也是如此。只不過交納本色糧比交納折色銀稅更為重一些。
不過仍是有許多民眾貪圖方便,還是前來交納本色稅糧的。
此時在永興倉的大門前,就停留著很多糧擔車馬,都是前來交納夏稅的民眾。
在那里,擺著幾個斛斗,遠遠比普通百姓家內使用的大得多。
王斗略略一看,此時正有一個民戶在交納稅糧,那斛斗上的小麥已是高高冒起,堆得尖了,不過其中一個倉大使模樣的人,還在指揮旁邊一個攢典小吏樣子的人,小心謹慎地不斷往上加。
最后,加得不能再加時,那倉大使對旁邊一人喊了一聲:“鄧一腳,看你的了!”
旁邊一個干瘦的中年男子坐在椅子上閉目養神,聞言他站了起來,也不說話,只是走到斛前,屏氣斂息了半響,猛然他一聲大喝,重重一腳踢在那斛斗上,立時斛斗上的小麥散了一大片出來,掉落在地上。
那倉大使與攢典同時贊道:“好力氣,不愧為一腳之說。”
那鄧一腳踢完后又回去閉目養神。那民戶臉有苦色,那攢典則是笑嘻嘻地指揮一個壯漢將散掉在地上的小麥掃起來,大明潛規則,這些散掉在地上的麥糧都是歸他們合法所有。
接下來,那攢典又指揮那民戶繼續往斛斗上加著小麥,直到又一次冒尖后,那民戶此次納糧才算完成。
王斗不由搖頭,這些小吏的聰明才智都放在這些歪門邪道上,他看過一些史料,為了得到這些“耗余”,大明各地的糧倉小吏,從明初起,便大多苦練腿法,有些人甚至能練到一腳踢斷一棵小樹的。
除了這些“耗余”,那些民戶納糧的各種損耗雜費等加派還沒計算在內,大明各地州縣的加派,往往是這些正稅的數倍之多。如此,明末百姓如何不苦。
看了剛才那一腳,韓仲與高史銀二人也是驚嘆,韓仲道:“這家伙,怕是能一腳踢死一頭牛哦。”
高史銀也是道:“有機會,某倒要向他討教一二。”
二人沒心沒肺地議論著,韓朝與鐘調陽則是臉色沉重,特別是鐘調陽,想必他在蔚州,也經歷過多次這樣的場景。
……
五人繼續沿著東街往西邊而去,一路上,街上到處是運載糧米前來納糧的民眾。
沿街米店也大多是人流滾滾,滿是前來賣糧換銀之人。
很多人出來時都是臉有苦色,顯然糧價之賤,大大出乎他們的意料之外。在去年時,保安州一石米價高漲到五兩銀子,眼下眾人出售糧米,卻沒有一家店愿意以哪怕一兩的價錢購買,跑遍了全城,各家米店都是如此。
顯然城內的米店已是達成共識,全部統一了價格。
一片唉聲嘆氣聲,忽然一個聲音傳來:“西街的萬勝和米店,愿意以一石一兩的價格買我們的糧,大家快去。”
立時是一片的聲音:“小哥說的可是真的?”
“這是真的嗎?會不會是騙俺們?”
那人道:“天地良心,我怎么會騙你們?我剛剛從那家店賣了糧出來,念著讓大家都沾些好處,才告訴你們的,你們怎么不相信我?”
一片的聲音:“如此,我們快去。”
立時一大片的人挑擔趕車,都是往那邊而去。
王斗幾人也很奇怪,王斗沉吟道:“萬勝和?當初我們屯堡買糧時,便是在這家米店,聽聞這家米店掌柜是個女子,價錢很是公道。”
韓朝也是眼光閃動,他道:“確實,當初她賣米給我們時,店內的米價比其它米店便宜了兩分,這家店主,確實是個好心腸的人。”
鐘調陽忽然說了一句:“城內的米行顯然統一了糧價,這萬勝和以高出其它米店的價格收糧,怕是會惹惱了別的商家。”
眾人都是一怔,聽了鐘調陽的話,韓朝似是沒了往日的沉穩,他對王斗道:“大人,我們過去看看吧?”
王斗看了韓朝一眼,笑道:“也好,吃飯不急于一時,便過去看看。”
韓仲與高史銀也是奇怪地看了韓朝一眼,似乎韓朝今日有些怪怪的。
……
保安城內東、西、南三條大街,那西街多為雜貨、熟食行、當鋪、米店等商鋪,那萬勝和米店便是位于西街的中段。
此時萬勝和米店前面已是人流涌動,擠滿的都是前來賣糧的民眾,幾個伙計只是忙個不停,旁邊遠遠的還有一些閑人在看熱鬧。其中有一些人顯然是其它米店的老板與伙計,只是以憤怒的眼神看著這店中情形。
在那米店之內,正有兩個女子在忙個不停,不時招呼伙計忙這忙那。兩個女子一大一小,大的少婦打扮,年在二十四、五歲,穿著比甲,神情頗為干練,一個則是年輕些的少女,年在十七、八歲,穿著襦裙。
看到王斗幾人進來,兩個女子愣了一愣,隨后那少婦看到幾人中的韓朝,立時眼睛離不開他,她驚喜地說了一聲:“韓……韓總旗,你今日怎么得空到小店來,你可是要買米?”
韓朝眼睛只是看著空氣,他臉有些紅,吞吞吐吐地道:“我,我是……我這個……”
王斗有趣地看著韓朝,沒想到平日沉靜的他,也有這么忸捏的一天。
韓仲也是奇怪地看了自己哥哥一眼,不明白他是怎么了。
那少女在那少婦跟前輕聲說道:“姐,這就是你常提起的韓總旗?果然是個老實人,嘻。”
那少婦臉有些紅,偷看了韓朝一眼,伸手輕打了那少女一下,罵道:“去,給客人們倒水去,沒大沒小。”
那少女嘻笑著去了。
王斗身后的高史銀自見到那個少女后,也是呆呆出神,只是死死的看著她。
直到這時,韓朝才想起話題,他指著王斗對少婦道:“鄭娘子,這位就是我們靖邊堡的王斗王大人,此次來州城,韓某就是隨大人前來的。”
那少婦鄭娘子吃了一驚,忙上前向王斗襝衽萬福,說道:“原來是王大人,奴家怠慢失禮了。”
王斗微笑道:“小娘子不必多禮,王某倉促前來,是我們失禮才是。”
鄭娘子招呼王斗等人坐下,鐘調陽仍是在街旁看著眾人的馬匹。
鄭娘子與王斗說些客氣話,不時拿眼去看韓朝,而韓朝則象是個害羞的小女生一樣,只是低頭研究自己的鞋面。那少女上前來給各人倒水,高史銀接過茶水時,只是呆呆地看著她,那少女臉一紅,有些害羞地跑了。
王斗看看韓朝,又看看高史銀,心下好笑:“這兩個家伙,都集體思春了。”
說了一會兒話,鄭娘子挽留王斗等人在店內吃飯,王斗微笑道:“如此,便煩勞小娘子了。”
正在這時,忽然店外急匆匆地跑進一個中年男子,遠遠的他便喊道:“我的侄女啊,你做事也太毛糙了吧,你可闖下禍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