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三拔對眾人作了個羅圈揖,含笑道:“三拔見過諸位掌柜。”
下面商人都是還禮,很多人抑止不住內心驚訝,交頭接耳起來。
久聞山西介休范家之名,彼明初便在邊塞進行貿易,傳至其父范永斗時,己是張家口一帶有名的大商人。也是最早與滿洲人貿易的商人之一,史載其“與遼左通貨財,久著信義”,也是清初順治策封的八大皇商之一。
傳聞范家家資數百萬,糧食、棉花、食鹽、布匹、煤炭、茶葉、藥材無不經營,特別以糧食棉花為重。族內人才濟濟,晉城、長治、祁縣,太原、大同、張家口等地無不設鋪。
他們家族精通數學、珠算、會計等計算技能,還有大量的語言天才,族內很多人通曉大明各處方言,塞外滿蒙諸語,甚至后世與俄羅斯貿易后,他們中還涌現出大批精通俄語的人才。最后貿易發展到歐洲后,族內又多人精通西洋各語。
這種本事,其實當時山西各地商人普遍擁有。
范永斗漸老,族內生意,大多由其子范三拔掌理,范永斗的孫子范毓,此時雖然年幼,但也展現出非凡的經商頭腦。
山右八大商之名,東路各商人贅是如雷貫耳,明末典型的官商一體,官便是商,商的族人便是官。在場眾商賈中,有士坤家族,有官吏家族,也有很多軍將家族,但對于范三拔的到來,各人還是恭恭敬敬。
不說八大商后臺深厚,山右,宣大各處結交官將無數,便是內閣中都有人。對此時的大明來說,只要你有錢財,捐個官身又有什么難事?便如大同鎮總兵官王樸,他的官位便是捐來的。八大商之的王家,與之也有密切的關系。
范三拔和氣地與眾人見了禮,他的傲氣是在骨子里,并不在各人面前端什么架子。
引見過范三拔后,張萬山再次呵呵一笑,他并眾人坐下,范三拔則是坐于客座的首位之上。
待眾人坐定,張萬山銳利的雙目緩緩掃過各人,說道:“今日高會,想必諸位都明白來意。定國將軍要收取商稅,老夫召大家來,也是商議對策……”
他更微笑看了范三拔一眼:“很榮幸的,老夫請得范大掌柜大駕光臨,更壯聲勢。”
聽張萬山提到他的名字,范三拔又欠身而起,對身旁各人致意。其實范家在東路的店鋪并不是很多,但在張萬山邀請其后,范永斗召其子一番商議,范三拔便親自趕來延慶州,有范家的加入,與會商人都是“士氣高漲”
“關系到各位的經營,諸位掌柜都可以說說,該如何應對。”
說完后,張萬山穩坐位上喝茶,一雙眼睛似閉非閉,只是窺探各人的神情。
下面各商人交頭接耳一陣,王斗要收商稅,在場各人當然沒有一個愿意。雖然他們日進斗金,但要從他們腰包中掏出一兩銀子,都沒有一個人舍得。
其實他們對王斗的憂慮不單是征收商稅一條,關鍵還有王斗將嚴查邊關,禁止私貿的決定。對各人來說,這比征收商稅還嚴重。只是這條不好公然反對罷了。
畢竟自崇禎七年俺答部歸順后金后,大明朝廷就下令關閉互市,嚴禁邊貿。雖然禁令有若一紙空文,各鎮走私仍然非常猖檄。但王斗打著這個旗號,明面上各人卻不好反對。
但這商稅與眾不同,不論是士人階層還是商人階層,都可以打著與民爭利的旗號強烈抵制。若能將王斗壓下去,或許王斗非但不敢征稅,便是嚴禁邊關也不了了之。
下面各商人相互交換眼神后,一個長像頗為文雅的商人站起來,卻是延慶州知州吳植的族人吳越。吳知州在延慶州就任后,立時雞犬升天,家族子弟紛紛趕來,購買田地,開店設鋪,諸多賺錢“潮流”他們同樣不甘落后。
吳越搖頭晃腦道:“定國將軍此舉是與民爭利,豈不聞萬歷朝商稅之禍乎?征椎之使,急于星火,搜括之令,密如牛毛。無賴亡命,附翼虎狼。東路本就貧困,各位掌柜做點買賣也是不易,若定國將軍開征商稅,只恐得隴望蜀,今日征十文,明日征百文,后日征百兩,到時諸位家破人亡就在當日,此舉萬萬不可。”
下面商人紛紛贊同,見得到眾人肯定,吳越略為謙遜狀地停下來,對眾人示意,然后眼中閃過一絲陰冷之色:“定國將軍畢竟年輕氣盛,處事有欠思慮,做下此等民怨沸騰之舉。聽聞東路士子對將要開征商稅皆是義憤填膺,他們將聯名向兵憲進言,并聯絡東路各處儒學集體罷亐課聲討,以示自己撻伐之意!”
如一聲驚雷,在場各商人都是興奮地交頭接耳,士人行動起來,這是好事,作為他們家族之人,也該有所表示了。
范三拔端坐自己位子上,一直觀察各人神情動靜,此時他微笑起身,對張萬山拱了拱手,然后對眾人道:“諸位,晚輩有一言,不知當講不當講。”
見他如此客氣,眾商賈忙道:“范大掌柜請講,我等洗耳恭聽。”
范三拔微笑道:“定國將軍大名,晚輩在山右也有所耳聞,其坐鎮東路,剿匪屯田,這是好事。百姓贊許,大伙也可安心買賣,可能是小人慫恿,定國將軍一時糊涂,做下這等天怒人怨之事!”
他說道:“飽學士子己然行動,我等商賈也不可落后,為今后東路的太平,晚輩提議各商家集體罷市,以示我等憤慨聲討之意。
見民情洶涌,定國將軍定然換然醒悟,以后眾掌柜又能安心經營了。”
眾人紛紛叫好,皆言范大掌柜果然老成謀略,對他們言,商人聯合罷市,這可是一個大殺器。
嘉靖年時,政亐府曾禁止各處鑄私錢,結果各處商人聯合罷市,貨物飛漲,政亐府無奈,其禁遂廢。萬歷年,眼下的崇禎年,官府每每要從商人手上收稅時,只要商人一罷市,官府便無可奈何。
明末的工商業階層己經極為驕橫,地方經濟完全不受中央控制,政亐府內部他充滿他們的利益代言人。可說明未的中央政亐府,己經對地方經濟沒有絲毫的財政控制權。
特別邊鎮之地,更依賴這些商人,明中葉“開中法”敗落后,官府改用折色銀募兵,支付軍餉。
有銀子不等于可以吃喝,還需要購買大批的糧食草料。相關糧草料運送,便是由各處商人壟斷,如果商人罷市,各軍缺乏糧草,將造成極為浩大的動蕩。
崇禎八年五月,祖寬等入援兵馬奉圣旨分駐東路的岔道、榆林、懷隆西關等地時。當時的宣大總督楊嗣昌就特別嚴令各兵不許騷擾,居民不許罷市,否則都要一體嚴筋,這就是商人罷市之威。
學生罷亐課、商人罷市,這股浩大的聲勢造出后,定要讓那王斗吃不了兜著走,后悔當初起了征收商稅的念頭。
張萬山站起來道:“好,范大掌柜此言甚是在理,我等便選個時日集體罷市,眾商家需同心協力,共度難關。期間任何人不得私自營業,否則將受行會嚴懲。望罷市后定國將軍聞聽萬民心聲,能回頭是岸,回頭是岸。”
“有定國將軍鎮守東路,我等商家還是歡迎的,其部抗擊鞋虜,老朽也是欽佩的……”
不說張萬山等人如何謀劃罷市,具體如何執行,此時延慶州的冠山書院內也傳出一陣陣憤帆的聲音:“商稅之害,顯皇帝時己盡顯無疑,一貨一人,稅而又稅,腹膏咋髓,夫民不堪其命也…”
“東路之地,地潦民貧,豈能承此敲骨吸髓之盤錄?若當如此,定然商困人稀,民生凋零,萬歷之禍,就在眼前!”
說話的是一個書生打扮的年輕人,一身儒衫,戴著四方平定巾,長相頗為俊雅,卻是崇禎十年與王斗有過沖突的延慶州吳知州之子吳略。他風度翩翩不改,但原來臉上那股傲氣卻消失不少,換成了一股似乎極為怨恨的神情。
這兩年吳略深受打擊,當年他鄉試高中解元,正是志得意滿之時,可能受紀君嬌對王斗投懷送抱的影響,每二年的春闈會試他卻落選了,這對持才傲物的他是個沉重的打擊。
家人的失望,“情敵”王斗的步步高升,順風順水,從當年區區操守一直爬到現在的分守參將之位,怎能不讓吳略揪心嫉恨?美人兒紀小、娘子投入王斗懷抱,更讓他痛心疾首。
吳略也己成親,不過目前的妻室不論才與貌上,都與紀君嬌天差地遠。
每每想起欽慕的人兒在王斗那匹夫身下婉轉承歡,吳略心中就怒恨如潮。
現在的吳略過得很不如意,托了父親的福,在延慶州儒學謀一教官之職,其實他身為舉人,可以外放任某地知縣。不過大明現在實缺少,官員多,想謀一實缺哪有那么容易?
他爹想盡辦法,只能讓吳略耐心等待。官場,情場雙雙失意,讓吳略牢騷滿腹。他持才傲物,在儒學中與同僚相處也不怎么愉快,各人看在他老爹面子上對他客氣罷了。
但不論怎么說,吳略是知州吳植之子,本身文采出辦,在東路士子中還是很有號召力的,近日相同的“危機“也讓他們走到一起。
在場士人云集,除了冠山書院各學正、引導與學生外,還有東路別處的士子,各城衛學中的教官與學生,集亐合了差不多有數百人。
只有保安州儒學學正符名啟等人不見身影,按吳略等人的話,符名啟甘為武人“走狗”,純屬斯文敗類,他不來也好,免得“玷污”了眾士子“圣潔”的聚會商議。
延慶州冠山書院的學正曾尤賢,老監生出身,在冠山書院幾十年,算是“德高望重”,便是延慶州吳知州見了他,也得恭敬稱聲“曾翁“。他家族苦心經營,省吃儉用,終于置下數傾良田,還有相關店鋪十數家。
曾監生平日就苛待自己,盡量省吃儉用,雖然家業越積越多卻舍不得稽稍奢侈一把。他這樣的人,對自已與家人都苛刻,更不愿往外掏錢,聽聞定國將軍將要征收商稅,立時氣憤填膺。
吳略一提議,正中下懷,以他的名望,輕易招集了東路各處的士子們,聯合商議對策口在吳略慷慨激昂后,他也顫巍巍地嘆息道:“萬歷朝時商稅之禍,老夫是記憶猶新。千戈載道,禍流四海,非困商,乃困民也。圣人有言,奪民之財,非牛財之道也。生財之道,生之,節之,兩端而已。加派之害不過稅計,商稅之害卻以日計。征收商稅,乃為奪民之財,此舉天怒人怨,大明暗無天日,東路將破壞凋零啊!”
說到這里,他連連咳嗽。
在場各人也是你一言我一語,言辭間皆痛心疾首,在場各士人學子,哪家沒有開設店鋪?東路各處商人,哪家不是他們族人親眷?王斗要征收商稅,便是從他們口中奪食,決不答應。
當然,他們中也有諸多貧窮士子,家內沒開設什么店鋪的,而且王斗在東路設立屯堡,他們也有意進入堡內謀個書吏之職,心底下認為王斗征收商稅,跟他們無關。
不過此時“眾情激憤”,他們又哪敢開言為王斗說話?如果如此,一個斯文敗類的評價肯定是免不了的,以后他們不要想在士人中混了。所以他們打定主意兩不相幫,吳略提議整個東路士子罷亐課,他們跟在后面便可,決不當出頭鳥。
終于,眾人一至認定,王斗此舉乃天怒人怨,不得人心的壞事,他們這些飽讀圣賢書的士人學人,朝廷的棟梁之才,有必要以實際行動向王斗作出規勸之意,罷亐課!
這將是一場聲勢浩大的行動,學生罷亐課,商人罷市,各界紛紛響應,萬眾一心,向定國將軍王斗施壓。最后讓他收回自己錯誤的舉動,輿然醒悟,回頭是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