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九年七月十六日,巳時中刻。
清軍大隊大隊的步騎到達舜鄉堡城下,從城頭看去,一片紅白的旗幟海洋,其中一面巨大的織金龍纛分外吸引人。
旗幟下,密密麻麻的都是身著白色鑲紅盔甲的清兵,他們閃亮的兵刃在陽光的射映下發出奪目的光芒。人說兵過一萬,無邊無沿,就算只有一半的五千人大軍,也是非同小可,首尾相連,一眼望不到邊。
王斗站在城樓上遠遠眺望,看到那面巨大的織金龍纛,他敢肯定是阿巴泰到來,沒想到為了對付自己一個小小的防守官,竟連鑲白旗的饒余貝勒都出動了,他們真看得起自己啊。
在王斗身旁,韓朝,韓仲,溫方亮,孫三杰,鐘調陽,林道符,鎮撫遲大成等人都是肅立在旁,他們同樣凝視著滾滾而來的清兵大軍。大敵來臨,他們反而平靜下來,事實如此,接下來便是守戰了。
韓朝仔細看著城外清兵的旗號,良久,他出聲道:“一桿龍纛,兩桿甲喇大纛,東奴估計出兵有三千人,由一個旗主或是貝勒領軍。黑纓三尖龍纛兩桿,估計有兩旗的紅纓韃子兵,看他們黑纓大旗的桿數,每旗估計千人上下,溫兄弟的情報沒有錯。”
王斗點了點頭,五千清兵,接下來舜鄉堡將迎來數日的苦戰,而且以現在大明的情況,王斗知道肯定外無援兵,一切只能靠自己了。
那些清兵慢慢匯集到城南之外,看來他們也知道這個地方是最理想的攻城及扎營之地。從城南往西不遠,那里便有幾條小溪與一條叫窯子溝的河流,清兵雖是五千人大軍,也足夠他們的飲水使用。
不比前幾日那個甲喇的清兵,這股清兵到來后,立時在城南幾里外掘壕立營,又有大隊的清兵跟役出外挑水造飯,一片的喧騰。很快的,大片的營帳便慢慢展現在城頭舜鄉軍的眼中。
在清兵扎營的時候,那桿巨大的織金龍纛卻是緩緩來到舜鄉堡城頭下,然后停留在城南的一里外,就一動不動的停留在那里。
龍纛下,阿巴泰一身鎏金的盔甲,他乘坐在馬匹上,仔細地向城頭上觀看。在他的身旁,土默特右旗的固山額真俄木布楚虎爾,土默特左旗的固山額真善巴同樣策馬在旁。在三人身后,則是鑲白旗的幾個甲喇章京,兩旗外藩蒙古的佐領親將,還有那個甲喇章京顏扎。
在這些人的身后,又是密密麻麻的白巴牙喇兵與噶布什賢兵,此外還有大批精銳的馬甲兵護衛。
阿巴泰向城頭張望良久,見城上明軍都是嚴陣以待,他開口道:“一個小小的千戶所城,果然是防守嚴密,只是這樣一個小堡,就算堡西北又新建一堡,周不過四里,兵不過千人,是如何讓我大清勇士損兵折將的?”
他身旁的兩個外藩蒙古旗主也是沉吟,只有他們身后的清兵將領眼望城頭,躍躍欲試。
阿巴泰喝道:“顏扎。”
那甲喇章京顏扎忙上前道:“奴才在。”
阿巴泰瞪著他道:“說說,你是如何在這城堡下損兵折將的。”
在眾人鄙視的神情中,在猛烈的陽光下,那甲喇章京顏扎汗流浹背,他叩頭道:“饒余貝勒,奴才之所以失敗,是因為城頭明軍的銃炮太過犀利,他們的火銃,甚至能在四、五十步外打穿我們勇士身披的多層重甲。還有他們搏戰的勇氣也是非同小可,奴才的重甲兵幾次攻上城頭,都被他們搏戰打下,他們甚至敢出城與我們野戰。”
“貝勒明鑒,那城內肯定都是明將的家丁,決不可能是守城的普通軍士,加上城內的青壯,那里面肯定有數千能戰的軍士。”
“哦。”
阿巴泰沉思,只有他身旁那些甲喇章京與蒙古佐領眼中露出不服氣的神情。
一個甲喇章京道:“顏扎大人,你是不是被明人打破膽了,故意夸大他們的戰力?”
“他們有搏戰的勇氣姑且不說,他們的火銃能在四、五十步外打穿我們的兩層重甲?我等征戰明國多年,從未遇到這這樣的火銃,不論是他們的鳥銃或是三眼銃,想在四、五十步外打穿我們勇士披的多層重甲,決無可能!”
另一個甲喇章京也是道:“顏扎大人說城內都是明將的家丁,觀此城的規模還有防守明將的旗號,他不過是一個小小的防守官。明國有上千家丁的,肯定都是副將,總兵之流,怎會任區區一個防守小官?”
聽了他的話后,眾人都覺得很有道理,那甲喇章京顏扎漲紅臉叫道:“如果你們不信,大可以自己攻城試試!”
阿巴泰喝止了他們的爭吵,他沉吟良久,說道:“回營議事。”
這一日,舜鄉堡一直在嚴守戒備,不過清兵遲遲沒有攻城,從下午開始,就見大隊的清兵步騎外出,隨后舜鄉堡軍民聽到周邊隱隱傳來銃炮的聲音,不知道清兵在攻掠周邊哪些城堡。
王斗等人判斷清兵應該是攻取舜鄉堡附近五堡的屯堡軍堡,到了傍晚時,便見大隊的清兵跟役押著眾多被擄的大明百姓回營而來。那些大明百姓有男有女,他們跌跌撞撞的只是隨押解的清兵前行,有些人走得慢些,那些清兵便毫不客氣地用皮鞭抽打。
聽著城下的哭叫聲與清兵們得意洋洋的笑鬧聲,城頭的舜鄉軍們都是氣憤填膺,不過不比上一次,舜鄉軍的戰力再出眾,王斗也不可能讓他們出城野戰,奪回被擄的百姓。舜鄉堡內嚴防死守,禁止一切守軍百姓外出。
這一日就這樣過去,晚上時清兵也沒有來偷城,讓王斗等人松了口氣。
只是想到城外被擄的百姓與被搶奪的財帛,舜鄉堡各人又是心如刀割。
崇禎九年七月十七日,清晨。
城下清兵大營的號角聲連綿響起,一隊一隊的清兵步騎出營而來,慢慢的在營前匯成一片。
王斗等人從城頭看去,見清兵兩個甲喇,還有兩旗的外藩蒙古軍己是盡出,他們在城外肅然列陣,在清兵的前方正中位置,便是阿巴泰那桿巨大的織金龍纛,隨在他的龍纛周邊,又是無數的紅白旗幟海洋。
很快,清兵的號角再次響起,數千的清兵列陣而行,緩緩向城頭逼來,他們一片純白鑲紅旗號衣甲,氣勢驚人。王斗可以聽到身旁將官們粗重的喘氣聲。
他們在離舜鄉堡南門城頭一里處停了下來,隨后見龍纛下一陣動靜,一個清國通事官,在幾個白巴牙喇兵的護衛下,策馬向這邊而來,他奔到離舜鄉堡城頭一百多步的距離,便遠遠的停了下來。
他用漢語對城頭高呼道:“城上明將聽著,我乃大清國通事官舒穆祿,奉饒余貝勒阿巴泰之令告知爾等,我大清國重賢重能,對德才者向不吝懷柔封賞之意,城上明將如愿率部歸附我大清,饒余貝勒立時保舉爾為大清國三等甲喇章京之職。饒余貝勒一片愛才之心,你等可要知曉,如敢頑抗,我大清兵攻進堡內,玉石俱焚,悔之晚矣。”
聽這通事官這么一說,城上諸將都是看著王斗,王斗心中冷笑,封自己為三等甲喇章京?下的本錢可不小。
崇禎七年時,黃臺吉厘定武職滿名等級:五備御之總兵官為一等公,一等總兵官為一等昂邦章京,二等總兵官為二等昂邦章京,三等總兵官為三等昂邦章京。一等副將為一等梅勒章京,二等副將為二等梅勒章京,三等副將為三等梅勒章京。一等參將為一等甲喇章京,二等參將為二等甲喇章京,游擊為三等甲喇章京。備御為牛錄章京,代子為驍騎校,章京為小拔什庫,旗長為護軍校。
三等甲喇章京,相當于大明的游擊將軍之職了,對于只是一個小小防守官的王斗來說,這個官賞確實是非常厚重。
城上城下都是看著王斗,王斗大笑:“我乃堂堂華夏貴胄,神之后嗣,豈能屈身以侍夷狄奴種?”
“我王斗生為大明人,死為大明鬼,你回去告訴阿巴泰,想招降我王斗,讓他死了這條心吧。”
“他有本事攻城就讓他來吧,舜鄉堡全堡上下,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他的聲音遠遠傳揚開去,城上城下都是聽得清清楚楚,聽到王斗的聲音,城上的明軍都是不由自主站直了身子,每個人臉上都露出驕傲的神情,主將如此忠義,他們就算隨他戰死,又何惜此身?
那通事為滿洲人,他聽得大怒,便調轉馬匹回去,那邊的阿巴泰聞報后,驚訝的同時也是非常憤怒。
很快的,清兵大陣那邊傳來一陣陣喧嘩與哭叫聲,卻是大群清兵押著昨日擄獲的大明百姓往這邊而來,那些百姓被鞭打著而來,她們向城頭哭叫著,很多人分明就是保安州當地的口音,卻不知是境內哪個屯堡民堡的。
那群清兵得意洋洋,只是押解著眾百姓向這邊而來,城頭的舜鄉軍臉色都是非常難看。
王斗冷哼一聲,又是這一招,王斗對韓仲冷冷的道:“去將那些俘獲的韃子押上來!”
他對韓仲吩咐幾聲,韓仲大聲領命,大步流星去了。
城下的清兵當著城頭守軍的面,將那些被擄百姓一個個殺死,絲毫不理會她們的掙扎哀求,還將一個女嬰挑在槍尖上,那女嬰一時不死,只是大聲啼哭著。
城上舜鄉軍看得目眥欲裂,城下那些清兵一邊凌虐,一邊對城頭大聲指點笑鬧,城上明軍越是憤怒叫罵,他們越是高興。
忽然他們鴉雀無聲,都是呆呆地看著城頭。
卻見城頭傳來一陣陣凄厲的慘叫聲,間中夾著滿洲語的痛叫呼嚎,接著便見十個赤身裸體的清兵俘虜被高高豎立起來,他們四肢手腳分別被粗大的鐵釘貫穿,釘死在一個高大的木架上,每人一個木架,十個人順著甕城的半圓面,圍了一大圈。
他們痛不欲生地嚎叫著,他們越是掙扎,被粗大鐵釘貫穿的手腳,流出的鮮血就越多,他們用滿洲語高聲痛叫著,哀求城下的清兵解救他們。
看到這樣的情形,城下的清兵都是呆呆出神,不可思議地看著城上自己同類,不敢相信這些人是如何被俘虜的。阿巴泰那邊的清軍大陣,看到這樣的情形,也是喧擾起來,那甲喇章京顏扎身邊的幾十個戰兵紛紛叫道:“是我們甲喇的勇士,他們被明人俘虜了。”
“是呼圖拉他們,他們都被釘在木架上,這些明人太可惡了……”
城下清軍都是驚叫,一片的喧嘩,看見自己的同伙被悲慘地釘在城頭上,他們悲憤莫名,熊熊的怒火,燃燒了他們的全身。在全軍面前被敵人如此,又讓他們士氣為之一沮。
阿巴泰也是臉色鐵青,明軍如此,嚴重地影響了他軍中的士氣,沒想到自己以大明百姓相威脅恐嚇,卻是換來這樣的結果,一時間,他內心隱隱有些后悔。他身旁的土默特右旗固山額真俄木布楚虎爾,土默特左旗固山額真善巴,看到城頭的情形,也是吃驚地吸著氣。
看到城下清兵的動靜,城上舜鄉軍軍心大振,他們大聲取笑:“韃子,來攻城啊!”
他們從木架上的清兵身上割下他們一塊塊肉,讓他們的慘叫聲更是驚天動地。
舜鄉軍將那些肉一塊塊扔于城頭,沖著城下清兵大聲嘲笑。
“看,這就是你們的下場!”
韓朝來到甕城的城墻處,他高聲用滿洲語道:“阿巴泰,這就是你們將來的下場。”
他的聲音傳揚開去,城下的清兵都是聽得清清楚楚,那些清兵更是暴怒,幾個陣前押解大明百姓的清兵忍受不了這種污辱,在一個分得撥什庫的帶領下,狂叫著向城門處沖來。
防守甕城與右側城墻是孫三杰的后哨部,看到那幾個清軍沖來,他輕輕說了一聲:“來得好。”
他一聲喝令,立時后哨部的火銃兵甲隊在他身后肅立,他們分為兩排,在那七、八個清兵沖近四十步時,孫三杰一聲令下,震耳欲聾的火銃聲大作,第一排二十五個火銃兵對準那些清兵一齊開火。
那些清兵一個個中彈翻滾在地,等第二輪火銃兵又是一輪齊射,硝煙散去,城下那些清兵己經盡數被打死在地,那個分得撥什庫圓睜雙目,他身上中了七彈,全身鮮血冒出,己經是死得不能再死了。
看著那些清兵一個個被打死在城下,城上的舜鄉軍們又是一陣歡呼。
城下的清軍鴉雀無聲,在憤怒的同時,舜鄉堡火銃的威力也震懾了他們。
阿巴泰本來極為憤怒,看到城下的情形,他反而平靜下來,城上這股明軍果然非同小可,自己必須慎重以待。不過攻破舜鄉堡,殺光里面明人的念頭卻是不可遏止,一場惡戰不可避免!
看到城下清兵士氣低落,王斗等人都是放聲大笑,王斗吩咐部下不要再去割木架上清兵俘虜的肉,讓他們多受點折磨與痛苦,更有效地震懾城下的韃子兵。
聽著城外的號角聲,王斗知道一場血腥的戰斗馬上就要開始,此戰非同小可,將比前幾日的戰斗更為血腥與慘烈,無論自己能否活著,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自己都會為保護這座城市而戰斗到底。
他來到城樓下,跨上他的戰馬,韓朝,韓仲,溫方亮,孫三杰,鐘調陽,林道符,遲大成等人也是一樣跨上戰馬,隨在王斗的身后。王斗在城墻上緩緩策馬而行,眾多的馬匹,眾多的馬蹄敲擊在青磚板上,一片的聲音。
迎著王斗目光的,是一排排站得筆直的舜鄉堡軍士們,他們緊握著手中的火銃與長槍,只是以堅定的目光看著王斗,他們用目光向王斗表明,他們一定會追隨王斗的腳步,與他一起血戰到底。
在城墻上,還有一隊隊密密麻麻的輔兵青壯,他們一樣用崇拜的目光看著王斗,還有城下,同樣密密麻麻都是人,有輔兵青壯,也有堡內被組織起來的壯婦們,她們同樣用期盼的目光看著王斗。
看著這一張張質樸的臉,其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王斗眼睛有些濕潤,這些堡內的軍戶軍士們,在接下來的戰斗中,不知會有多少人死去,不過大丈夫寧可站著死,也不愿跪著生。窩囊地活著,不如轟轟烈烈地戰死!
他的聲音在城上城下飄揚:“你們都知道了,城下那幫韃子是什么東西,他們是一幫殺人不眨眼的畜生,如果被他們殺進城來,大家都知道有什么結果。此戰有我無敵,人人都需血戰到底,軍士死光了,輔兵青壯上!輔兵青壯死光了,堡內男子上!堡內男子死光了,堡內女子上!就是戰致最后一個人,最后一個兵,也決不向那幫禽獸屈服!”
他猛地抽出自己的重劍,大喝道:“必勝!”
“必勝!必勝!必勝!”
排山倒海的必勝聲一浪高過一浪,響砌了整個舜鄉堡。
聲音遠遠的傳出城外,城外的清兵都是吃驚地看向舜鄉堡這邊。
城外的阿巴泰等人聽到,都是神情凝重。
老白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