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這句話,母親再次怔住。
母親怔了很久,再然后,他聽見母親無奈地笑起來。
“這世上怎么會有你這樣的人呢?”
少女靜靜地看著她,語氣中有著疑惑,“你如果死了,我就要失信于人了。”
這世上恐怕只有那個女孩子會這么想,正常人面對死囚唯恐避之不及,誰還會顧慮所謂的承諾?
對方死了不是一了百了,怎么還有人要趁著對方沒死來兌現承諾的?
“你還真是比月娘的女兒更像月娘的女兒。”他聽見母親深深嘆了一口氣。
那句話里的巨大感情,他在很久很久之后才明白。
“但這么像她的話,將來會很吃虧的啊。”
齊王妃看著牢門口站得筆直的少女,神情復雜。
“我本來就是她的女兒。”少女一本正經地回答。
“好好,是我錯了。沒人比你更是了。”母親笑起來回答。
“你不說我都要忘記了,”年輕的婦人無奈地笑道,“我當初只是給你一塊糕餅,你卻許了我一個心愿。”
有一個他們這些在亂世里長大的世家子弟才知道的秘密。這中土大陸上最珍貴的東西,不是神兵,不是權力,而曾經是一個女子的人情。
現在齊王妃發現,那個女人這個女兒的人情,即將擁有和她母親的承諾一樣巨大的價值。
齊王妃是真的快不記得了。畢竟一個十歲孩子的戲言,誰會當真呢?
四年前,皇后回家探親,拜托她照拂宮中的兒女,當時她還覺得奇怪。公主皇子在宮中自是會被如珠似寶的照顧,陛下在朝,誰不長眼去傷害他們?
直到她看到那個孤身一人被罰在冷宮禁足的少女時。
那個時候那個女孩才剛滿十歲,還沒有展露出她的鋒芒。
也沒人想到她會展露鋒芒。
那個時候,不知是誰下的令,宮中無人敢靠近她。
齊王妃很容易就能猜到,宮里的人慣會攀高踩低,對上位者的心思揣測得比什么人都要快。
這個宮殿的主人厭惡她,那么下人們就會比什么仇人都要厭惡她。
當面一套背后一套,就是在庇護者離開的時候用的。
在宮殿的陰影里,當時的她震驚地看著那個坐在陰影里的小女孩。
沒有人靠近是真的沒有人靠近。
包括……沒有送飯的人。
她不知道那個孩子在那坐了多久,但那小孩的身邊只是放著一碗雨水和窗外很遠的樹上的野果。
她甚至不知道那么遠這孩子是怎么摘到的。
“齊王妃,陛下叫您過去,齊王妃!”
宮人尖利的叫喊被她拋在腦后,吱呀一聲她推開了冷宮的門。
坐在屋內臺階上的那個少女聞聲抬起頭。
她以為她會看到一個滿面淚痕的小臉。
結果那個孩子只是很普通地看了她一眼,對她笑了笑。
“您好,您是……齊王妃?”
這就是她和那個之后成為傳奇的女孩的相遇。
明明只有十歲,但那個孩子抬起頭的瞬間,整個冷宮卻仿佛瞬間被照亮。
而身為齊王妃的她只是愣愣站在門口,一句話都說不出。
她以為她會悲憫,她會同情,會憤怒,但在看到那個孩子的眼睛之后,她卻什么都說不出來。
就如她十五歲那年,在遇到那個突然出現在自己青梅竹馬的少年身邊的那個少女之時一般。
那時候她以為會怒不可遏,憤怒自己的初戀被一個半路莫名其妙冒出來的女人搶走。連她的手帕交都為她打抱不平。
但在看到那個站在駿馬邊說笑的少女回過頭來,她就什么都說不出來了。
“你好,你是……李容?”
人總是會被光吸引。
她不知是不是他們這些生于亂世的人都有這樣的特征。
那個站在馬邊的少女,讓她身邊的所有男兒都黯然失色。
明明是一個和自己同歲的少女,還看不出之后縱橫大陸的模樣,但她站在那里,自己就再也看不見其他人。
“你好,你是……李容?”
不同于姐妹相對時的假笑,毫無陰霾的笑容。
她明明知道自己是與她未婚夫關系匪淺的女人,卻毫不在意。
后來李容才知道,那名馬上少女在乎的東西遠遠超過她的想像。
那個時候她相信了,這世上真的有宛如朝日一樣的人。
“您好,您是……齊王妃?”
此時看著那個坐在陰影下的小女孩毫無陰霾地朝她說出這樣的話時,她就只有一個想法。
啊,是那個人的女兒。
好像還變得更可怕了。
這都是什么一脈相承的打招呼方式。
從那個時候她就明白了,哪怕只有十歲,哪怕處于這樣的境遇,這個女孩都不是她能同情的了。
她也許更要同情她身邊的那些人,和與這孩子同時代的那些人。
這個孩子,是被藏在了這里。
就在那十歲孩子抬起頭,一臉自然地和自己打招呼時,她渾身的氣場就變了。
不再是被囚于冷宮不受寵的公主,而宛如一個隱士,靜靜看著這個世間。
但不管怎么說,不管她再超然,這都只是個十歲的孩子。
推開身邊下人阻攔她的手,剛剛成親不久的齊王妃朝宮殿深處的少女走去,結果就在要靠近那孩子的時候……
好吧,她覺得她要收回那句話。
這孩子的境界已經比她要高了。
一個十歲的孩子……
“您也是修行者?”那小女孩對她微笑。
屬于前輩的微笑。
這個時候她才發現,看著以為那個孩子一直坐著,其實這孩子是一直在修行。
在這個宮里無人瞧得起她,沒有任何人靠近她,沒有任何人看著她的時候,取得如此成就沒有任何人發現與贊美的時候。
她只是靜靜修行。
還是靜靜修行。
在無人知曉的地方,達到可怕的境界。
如果沒有曾在十五歲遇見當時已經登極巔峰的她娘,自己一定掉頭就走……
不過。
看了一眼那小女孩身邊的水碗,她嘆了一口氣。
往那個孩子手里塞了一塊糕餅。
“謝謝,”那個小女孩流光溢彩的眼睛讓人見之難忘,即便處于這種情況也絲毫不見窘迫,只是對她微微一笑,“禮尚往來,只不過我現在沒有什么可以回禮的,就當我欠您一個人情吧。”
她當時怎么說的?對了,她本想說就算臣婦請你的,但想起她娘那個固執性子,就又閉上了口。
“好啊。”她最后只是笑了笑,“等你長大了再還,臣婦期待著。”
話是這么說,縱然明白此子不凡,但她也沒太當真,當真就是她人品有問題了。
只不過,這樣一個孩子。
恐怕在冷宮是藏不住的。
離開的時候,她如此作想。
她去了見了陛下,旁敲側擊了一番,在那之后她又進宮了一次,確認那個孩子恢復了正常的送食,當然待遇和正常皇子公主沒得比。
她站在冷宮外,沒有再進去見那個孩子。
她知道,那個孩子遲早會走出這里。
但她沒有想到,就在她遇見她的三個月后,那個孩子就走出了冷宮。
以大陸最年輕的登極境修行者的身份。
她更沒有想到。
當年的那個簡單的承諾。
在四年后的寒冰天牢里。
成為了最后的火種。
寒冰天牢。
“我的確有一個心愿。”齊王妃緩緩地開口。
事到如今說別的不過是裝模作樣。
她鄭重地開口。
“我不奢望你能救……”
她的話說到一半卻突然被打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