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云十六州收復了,富弼心中是激動的,但是甘奇要升官?而且還連升十級?那是堅決不行的。
富弼親自下場了,曾公亮有些尷尬,富弼資格太老,本來已經是退休養老的狀態,起起落落好幾回,新君登基之后又到了臺面之上,為新君穩住局勢。
曾公亮作為小輩后輩,在面對同為宰相的富弼,總是有一種被壓一頭的感覺。只因為曾公亮還是比不得韓琦那般外放與犀利,也比不得韓琦那般根基與權柄,所以他一向是不與富弼真正去爭奪什么的,大多時候都是一個有商有量的態度。
富弼本來也是一個圓滑之人,他這一輩子就是能茍,面對韓琦的時候,他就一直茍著,偏偏如今在甘奇這件事情上他不茍了。
但是甘奇把這件事情通過曾孝寬托付到曾公亮身上了,這件事情若是辦不好,這善緣肯定就結不下,不僅結不下,以后曾孝寬在甘奇那里只怕也就沒什么分量了。
念及于此,曾公亮哪怕是為了兒子的將來,也要往前走一步:“富相公,豈不聞非常之時行非常之事,我大宋百年是從未有過超晉十級的先例,可我大宋百年不也一直沒有收復被契丹人占去的燕云嗎?而今百年未歸之燕云收復了,這等功勛是不是我百年大宋前無古人之事?那超晉十級這個先例,又有什么開不得?再說,如果如此潑天之功沒有潑天之賞,那叫天下人怎么看?朝廷又以什么激勵后輩人才為國效死?”
曾公亮這一番話是有道理的,甘奇這一回,從背水一戰開始,生死置之度外,這且不說,甘奇還絲毫沒有靠過東京朝廷任何一點助力,完全是憑借一己之力帶著區區兩萬五千人,打敗了強盛如斯的遼國,把燕云收歸大宋。
這般的功勞,再如何封賞也不為過。
高臺上的皇帝聽得曾公亮這一番話,也點頭在笑,今日若是沒有曾公亮在朝幫著甘奇說話,趙曙在封賞這件事情上還真有些難做了。
富弼也看了看左右之人,沒想到曾公亮一番話語,還真有一些人在點頭,富弼不免有些著急,他心中有一些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勝負欲。
這種勝負欲并非是要與曾公亮在朝堂上爭勝,也不是要與甘奇這個年輕人比官職高低。
而是因為富弼潛意識里有一種對比,他也是靠著遼宋之間的事情真正崛起到權力中心的,不僅昔日里,哪怕是到現在,因為昔日出使之事,依舊還有人夸贊富弼一言能當百萬兵。
富弼解決過遼宋之間的矛盾,捍衛過國家主權與利益,這件事也是他一生的巔峰,是他最引以為傲的事跡,這件事讓他昂首過了半輩子,也是史書留名的功績。
但是今日,富弼半輩子引以為傲的事情,將來子孫萬代會在史書上瞻仰敬佩的事情,好像成了一件可有可無的事情了,也驕傲不到哪里去了,也算不得什么功績了。
為何?
因為今日,真的有一個人,真的做了一人能當百萬兵的事情,不僅當了百萬兵,還把燕云十六州直接收回來了。
這讓富弼一輩子引以為傲的功績顯得那么的不足為道,那一言能當百萬兵,不過就是去遼人的燕京求個和而已。
而今,有人把他昔日去求和的城池都拿下來了。
兩相對比,天壤之別。
發散一下說,富弼一輩子引以為傲的事情,在與今日之事比起來,倒成了某種“污點”一般。
這種感受,富弼雖然沒有去深思其中,但是潛意識里就有這么一種不是滋味的滋味,好像一輩子最成功的事跡,陡然間皆被人否定了一樣。
富弼開口:“陛下,諸位同僚,此事還待從長計議……”
皇帝趙曙連忙問道:“富相,賞賜功勛之事,還從長計議什么?”
曾公亮也道:“富相公,而今剛得燕云,大局初定而已,燕云之地契丹眾多,免不得還要防備反復之事,遼人大敗,怕也還有卷土重來之心。此時不重賞以激勵軍心,以使將士更加奮勇,還更待何時?”
富弼老神在在,一臉是高深莫測,慢慢說道:“此事誰之功績,還未可定也!”
“此話怎講?”曾公亮立馬再問。
“諸位可還記得誰在雄州軍中?”富弼表情上仿佛看透了一切。
“還請富相把話講完。”曾公亮有一種不太好的預感。
富弼也不多等:“狄青,狄青一直都在甘奇身邊,也一直都在軍中。若要說如此潑天之功皆是甘奇一人所立,老夫如何也是不相信的,甘奇就算在如何文武全才,面對遼國十幾萬大軍指揮調度領,若是沒有狄青這個戰陣百勝之將出謀劃策,沒有狄青事無巨細事事操辦,諸位覺得可能嗎?”
這一句,滿場皆是恍然大悟,有道理。
富弼還加了一句:“只怕這場仗,主要謀劃決斷,指揮調度,事無巨細之人,就是狄青!說不定狄青還親自身先士卒奮勇在前!所以才有這場大勝。”
這分析得……太他媽有道理了。
昔日里,滿朝這些老頭,哪個都不會覺得狄青真正有多么了不得,什么運籌帷幄,什么百勝之將。今日里,仿佛都想起來狄青在戰場上是如何能打了,連富弼都想起來了。
甘奇這是沾了狄青的光。
富弼說完這一番話語,連自己都佩服自己如此睿智,能一眼就看透了其中。
富弼有些得意,又道:“所以,這場大勝,功勞主要在誰,還不一定,所以還得從長計議。”
甘奇不能連升十級,仿佛這件事情都功勛與歷史定位就不會那么高了。主要功勞在狄青,一個臉上刺著字的軍漢立了什么大功,好像也不那么厲害了,那都是朝廷領導有方,那都是相公們用人得當,相公們謀劃深遠。
史官,在寫這件事情的時候,就算富弼不與他們說什么,他們也在潛意識里知道怎么寫,因為史官們也都是文人,這場大勝就不是狄青一個人的了,是整個國家整個朝廷所有人眾志成城的結果。
如果是甘奇立下的大功,那史官們的筆,絕對都在甘奇身上,什么胡子親傳,儒家正統,狀元及第,絕世大才……
富相公,老了。
老了老了,對自己身后的名聲與歷史定位看得比什么都重了。興許史書該這么寫:富弼宰相之時,收燕云十六州。
這才是真正的政治家。
“富相公所言,倒也不是沒有道理。”
“是啊,若真是狄青居首功,若是讓甘道堅竊居首功,把甘道堅如此重賞,必會適得其反,還教軍將們心有不忿,是當慎重。”
曾公亮一個頭兩個大,果然大事不妙,甘奇的托付,本是兩人結盟的開始,本是曾家世代公卿的延續與保障,此時陡然間,怕是善緣沒結下,反倒教甘奇看輕了他曾公亮與曾家。
正在曾公亮著急的時候,忽然遠遠從大殿門口那邊傳來支支吾吾一語:“微……微臣……曾……曾孝寬,有奏。”
一直站在大殿門口的曾孝寬,從人群之中出來,一身青色官服,顯示了他官階低微。這也是他第一次在朝堂之上面對一兩百號上官出言,還有些莫名的緊張,說話的聲音都是支支吾吾的。
“頭前來!”趙曙抬手一招。
曾孝寬,若不是今日是他帶回來的捷報,他都沒有資格出現在朝堂之上。聽得皇帝話語,他低頭躬身從中間往前走,路過一位一位的白發相公們。
頭前單獨見皇帝的時候,曾孝寬只有激動,都忘記緊張了,此時他知道所有人都在看他,所以緊張無比,眼神都有些飄忽不定,想抬頭與諸位相公們點頭示意一下,或者眼神交流一下,卻也不敢抬頭看他們。
好在走到最頭前的時候,他爹說了一句話:“有話好好說,期期艾艾是作何?”
就是老爹這么一語,曾孝寬感覺緊張少了許多,這就是家世的區別,他爹是當朝宰相,就是不一樣。
“你有什么要說的?”趙曙問道。
“微臣是聽得諸位相公們都在談論甘先生之事,恰好微臣又剛從燕京回來,所以微臣就想把自己知道的,看到的,說一說。”
“快講一講。”給自己妹夫封個官都這么麻煩,趙曙有些急了。
“遵旨。微臣在短短一個多月內,去了兩趟雄州,皆是為了傳旨。第一次去的時候,正好碰到甘先生于巨馬河北岸被遼人忽然襲擊,背水一戰。那時候微臣剛到雄州,正見到甘先生帶著幾千人馬與一千多輛車架從雄州出發。”曾孝寬說到這里停了停,吞了吞口水,終于敢抬頭看一眼眾人了,頗有一種過堂受審、出言作證的感覺。
隨后又道:“甘先生過河了,微臣就想到衙門里等候著甘先生回來再傳旨,不想兩三個月時辰之后,竟然傳來了甘先生在巨馬河北岸開戰的消息。微臣又連忙出門而去,正見到狄相公帶著大軍從雄州匆忙出發前去支援,微臣當時驚愕不已,連忙坐車跟了上去,狄相公的支援之軍還未過河,忽然就聽得對岸甘先生大勝遼駙馬蕭德讓幾萬大軍的事情……”
說到這里,曾孝寬停住了。
曾公亮立馬接道:“富相公,犬子之語,可皆是親眼得見,親耳聽聞。甘道堅好心好意去送禮,被遼人忽然襲擊,以寡敵眾,背水一戰,那時候狄青卻還在北岸。功勞在誰,豈不是一目了然?”
真是我的好兒子,曾公亮大概如此想。
趙曙也是眉開眼笑:“富相,朕覺得曾相言之有理。”
朝中又是一片恍然大悟的模樣,要說這些高官們,本也個個是人精。但是這些人精聚在了一起,人一多,反倒個個成了吃瓜群眾,兩邊被人牽著走。這倒也符合人類這種群居動物的特性。
“這么說,倒也還真是。甘奇帶著幾千人面對數倍之敵突然襲擊,本應該是措手不及一場大敗,不想他還能臨時指揮調度,背水一戰,可見此子當時是何等臨危不亂……”
“若是當時一敗,遼人突襲雄州,后續還有十幾萬遼軍蜂擁而來,那后果就真不可設想了,就憑借這背水一戰,就已經是力挽狂瀾之功。”
富弼尷尬了,他眉頭一鎖,大腦瘋狂運轉著。但這事情有些無懈可擊,甘奇帶著一千多車架,幾千人馬,在巨馬河北岸與遼人打起來了。連他都不敢相信這是甘奇做好準備的事情,所以說這么一場被動的背水一戰,就真的有些無懈可擊了。
但是富相公還有話語:“此事雖然如此,但是巨馬河一戰,甘奇那是被逼無奈,已然背水,唯有舍命一搏。之后大敗耶律仁先之事,十有該是狄青居首功。如此一場大戰,十萬帶甲遼軍,唯有狄青才能如此經驗老道。”
這話又有道理。若是這個時代有電話就好了,一通電話解決的事情,卻非要在這朝堂上來去說個不休。
“微臣還有話講……”曾孝寬是豁出去了,他在離開燕京的時候,本就多番打聽了一下。
“講。”
曾孝寬面色上還有一些為難:“陛下,本來有些事情,微臣不敢說,如今卻也不得不說了。燕云起了大賊,還自立一國,稱之為大燕。微臣聽聞許多軍中將士說,這所謂大燕賊國與甘先生有脫不開的關系,但是微臣不敢亂言此事,不過有一件事是確定的,那就是大燕賊國的賊寇們配合了甘先生,在延芳淀東北一起放火,才把耶律仁先十萬大軍困在了延芳淀中。放火之事應該是真,但是這賊寇與甘先生的干系,微臣也是道聽途說。而且甘先生延芳淀一戰,也是甘先生親自領兵而去,只領了萬余兵馬,如今軍中的漢子們皆稱甘先生威武,人人都說甘先生運籌帷幄而勝。”
曾孝寬謹慎無比,這種事情他是真不愿意講,怕給甘奇帶來什么問題。但是此時也不得不講了,甚至曾孝寬寧愿相信那些賊寇與甘奇有關系,如此就證明了就是甘奇運籌帷幄而勝。這也是糾結,說出來了可能也有麻煩,不說,此時實在沒有證明甘奇功勞的辦法了。
富弼聞言一哂,立馬要出言反駁曾孝寬這些捕風捉影的話語。
未想高臺之上的趙曙聞言大笑:“哈哈……是極是極,是這個道理了,對了,這回就全對了。”
富弼連忙抬頭看向趙曙,一臉的疑惑。
全場所有人都是一臉的疑惑,包括曾公亮與曾孝寬。
這皇帝怎么就是極是極對了對了?
皇帝立馬又道:“這事情,諸卿皆不知曉,朕卻是知曉的。此番甘奇必然是首功了,確鑿無誤了。”
“陛下……”富弼帶著疑問。
“哈哈……朕與諸卿解惑就是,此事還得從最早說起,遼國內亂,燕云起大賊,皆是甘奇手筆,是甘奇一手促成的。”趙曙笑道。
“陛下,這從何說起啊?”富弼哪里能相信這種話?他甘奇有通天之能?有神仙手段?能讓遼國發生內亂?能讓燕云起大賊?
“諸位可曾聽過金融戰貿易戰?”
滿場皆是懵逼的臉,這不說什么是金融戰貿易戰,就是這詞匯,聽都沒有聽過。
“此事極其復雜,一般人便是連聽都聽不懂,昔日甘奇與朕面授機宜,朕也是反復思慮許久才明白其中道理的,聽朕慢慢與你們講……”趙曙有一種為人師的感覺,滿場老頭,都要聽他講課了,這種感覺很爽,簡而言之叫作裝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