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興安嶺深處,無名江上游。
這里,無名江逐漸分化成一條條小河,像毛細血管一樣扎在群山之中,汲取著山上的溪水。
對于牧人劉順福來說,這些河流,就是他收獲的田野。
入秋后,隨著他路過村莊主持龍王祭,那些祭品,就會順著這些小河最終落入他的口袋。
只是今年的收成,比往年要差很多。
一部分是因為黑水龍王受傷,劉順福不得不將大部分祭品送進它的口中,讓它能盡快地恢復。
另一部分,是因為今年雨水少,山里的莊稼養不活,牲畜在今年顯得尤為金貴。
龍行溝這樣的外興安嶺外圍村莊,日子還好一些。深山里的處境就不太妙了。
這天深夜,劉順福撐著獨木舟,在河口等著。
九娘溝是這里最偏遠的村寨,剛剛舉行完龍王祭,按規矩,今天傍晚就會投祭品入河。
祭品順著水流飄到這里,差不多就這個時候。
劉順福對今晚的收成,并不抱太大希望,因為他之前在九娘溝里住了一天。
九娘溝今年的狀況,他心里跟明鏡似的。冬天要是不餓死人,那就算不錯了。
此時劉順福肩膀上,停著一只全身被裹得跟粽子一樣的八哥鳥。
小八盯著水面,一言不發。
“林家鳳凰,莫怕。水底下是我家龍王。”劉順福低聲說道,“說起來,它在一百多年前,跟你的某個先輩認識。據我爺爺說,這黑龍和黑鳳,交情還不錯呢。你對它來說,算是故交之后。有這份香火情在,它不會傷害你的。”
“老頭兒你可真逗。”小八說道,“我還會怕這條破蛇?你把它叫上來,看八爺我不把它啄得腦袋開花。”
水面一陣翻涌,一只巨大的蛇頭從水里探出來,慢慢地在獨木舟的前面扭過頭,看著獨木舟上的一人一鳥。
蛇頭上的那一雙眼睛,瞳仁是立著的,看起來無比猙獰。
“噗”地一聲,一股水流從蛇嘴里射出來,不偏不倚,把劉順福肩膀上的小八淋了個全身濕透,而劉順福卻完全沒被水碰到。
小八愣住了。
“呵呵。”劉順福笑了笑,“我家龍王雖然不會說話,可人話還是聽得懂的,你罵它還是夸它,它心里清楚得很。”
在噴完這注水流后,蛇頭又慢慢地湊了進來,直到貼著獨木舟的船頭,這才停住。
這條巨大的黑水龍王,整個腦袋有集裝箱卡車那么大,幾乎跟小八臉貼臉。
小八卻全然不懼,嘴里叫道:“老頭兒,有本事你把我身上的繃帶解開,我要跟這條破蛇大戰三百回合!”
黑水龍王腦袋偏了偏,歪著頭看了小八一會兒,隨后吐出了蛇信子。
它那條蛇信子,比水桶還粗,不過從它嘴里吐出來的勢頭卻很緩慢。
這條巨蛇溫柔地舔了舔小八的腹部傷處,然后蛇形子一裹,把小八送到了它腦袋上。
“它認出你來了,很喜歡你。”龍王使者笑道,“林家鳳凰,伸手不打笑臉人啊。”
小八站在黑水龍王腦袋上,沉默了一會兒,慢慢蹲了下來,用喙嘴輕輕啄了啄黑水龍王的腦袋,說道:“好吧,八爺我也是只講理的鳥。龍王你好啊。”
黑水龍王那兩只碩大的眼睛眨了眨,嘴里又吐出一股水流,落在遠處的江面上。
小八歪著腦袋,對黑水龍王的行為有些不解。
“噗!噗!噗!”又有三股水流落在江面上。
“你這是……在逗我玩兒?”小八有些明白過來了。
巨大的蛇頭上下動了動,那樣子好像是在點頭。
“喂,我不是小孩子啦!”小八一臉嫌棄地扭過頭去,“龍王你可真幼稚。”
“噗!”
“可以了可以了。”
“噗!噗!噗!”
“老頭兒,你管管它。”
“噗!”
“老頭兒,你快看河面,你的買賣來了!”
小八這句話說完,終于讓面露慈祥的劉順福神色一凜,向河面的方向看去。
這個河口,是九娘溝附近的那條河,和無名江的交匯處。
此時在月光下,劉順福依稀看到,河面上飄著幾樣東西。
撐著獨木舟靠近一些,他終于看清,那是一件件祭品。
八扇豬、三頭牛、十二只雞、二十只鴨子、九只鵝。
“怎么這么多啊!”劉順福愣住了,“把這些東西送出來,他們過冬怎么辦?”
隨后他想通了,臉上露出苦笑:“看來,這九娘溝是把過冬的希望,都寄托在龍王身上了,這才把整個寨子的家底全掏出來了。完了,這筆買賣賠了。”
說完這句話,劉順福一陣搖頭,對正在江面上逗小八玩的黑水龍王說道:“憨貨,今年冬天你有的忙咯,這一寨子四百多號人,可不好養活啊!”
“噗!”
劉順福全身上下,被江水淋了個濕透。
深入外興安嶺的第一個夜晚,林朔就開始有些后悔帶著魏行山了。
這個雇傭兵頭子,野外徒步的能力遠超常人,可即便如此,林朔也覺得他把行程拖慢到了令人發指的程度。
一天時間,林朔在地圖上行進了二十公里。
照這樣下去,還要起碼兩天才能抵達九娘溝,這還沒考慮之后魏行山體力衰竭,速度會更慢的因素。
魏行山此刻癱倒在篝火邊,呼吸就跟拉風箱似的。
“我當年在部隊,野外拉練只要是兩條腿的,我就沒怕過誰。”魏行山呼哧呼哧地喘著,“你倆是人嗎?”
林朔掰斷一根樹枝,扔進篝火里,瞟了魏行山一眼:“明明是自己菜,還怨別人。”
“其實魏隊已經很不錯了。”Anne抱著膝蓋坐在林朔對面,說道,“別看地圖上我們只前進了二十公里,但這可是彎彎繞繞的山路。我估算了一下今天我們的實際路程,接近五十公里了。”
“所以我覺得你倆不是人啊。”魏行山訴苦道,“林先生也就算了,他跑多快我都不稀奇。Anne小姐你是怎么做到的,我今天看你趕路,那個輕車熟路的勁兒呦!怎么,你之前來過?”
“沒有。”Anne笑了笑。
“那你是怎么做到的?今天我跟著林先生走山路,跟得我肺都快跑炸了。”魏行山一臉不解,“你今天都沒怎么見人,都在野地里蹦跶,是怎么跟上我們的。”
“山路,是為了方便人行走。因為地形所限,很多時候不得不舍近求遠。”林朔淡淡說道,“她這一手,叫做‘聽山’。只要耳朵貼在山腳聽一小會兒,整座山的地表結構就全在她腦子里了。再加上她身手靈活,無視山上的障礙物,所以她過每一座山,實際上都比我們輕松。”
“聽山?”魏行山瞪大了眼睛,看著Anne,“Anne小姐,難道你跟林先生一樣,也是門里的?”
“嗯。”Anne微微點了點頭,“不過我跟林先生差遠了。”
“真沒想到。”魏行山搖了搖頭,“林先生之前一副隱士的做派,是門里人我倒可以理解。Anne小姐你從小在國外求學,一副現代都市女性的樣子,怎么也是個門里的。”
“門里人也要與時俱進啊。”Anne笑道,“不接受新的事物,只抱著老一套,很快就會被時代淘汰的。”
“Anne小姐,你這么說林先生,我老魏就有些聽不下去了啊!”魏行山笑道,“他是有些守舊,不過他能耐大啊!”
“魏隊長!”Anne狠狠瞪了魏行山一眼,“你明知我沒這個意思。”
“老魏。”林朔搖了搖頭,“你有這精力挑事兒,還不如省下力氣好好歇著。明天,我在半道上可就不等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