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農天坑里傳出來的歌聲,在上面周令時耳朵的里縹縹緲緲、悅耳動聽。可在如今天坑底下的賀永昌耳朵里,那就是黃鐘大呂、攝人心魄!他知道事情不對頭,可注意力卻集中不起來。這地洞里陡然傳出的歌聲,擁有巨大的聲壓和動人的曲調,想裝作沒聽到,那根本做不到。而這種歌聲只要一聽進去,整個人都就會不自覺地被吸引,別的什么都不想干,就想聽對面唱下一句。要是擱在戲園子聽戲或者茶館里聽曲藝,賀永昌這個狀態那是正常的,可如今這場合不對。這是在狩獵呢!賀永昌猛然一咬舌尖,一股子劇痛鉆心而來,整個人一下子清醒了。他啐了一口嘴里含著的鮮血,伸手入懷,將之前采集的苦草拿出來,放進嘴里慢慢地咀嚼著。這時候用苦草,一是這東西能止血,,二也是利用這種劇烈的苦味穩住自己的心神。賀永昌的見識遠非周令時可比,作為一個成名比林朔還早的獵人,論狩獵經驗,他也就是在獵物質量上不如林朔,在絕對數量上還要多出一些。前面是什么東西,他已經心里有數了。鹿蜀。無論是獵門內部的《九州異物載》,還是世間流傳的《山海經》,對這種東西都有記載:“杻陽之山,有獸焉,其狀如馬而白首,其文如虎而赤尾,其音如謠,其名曰鹿蜀,佩之宜子孫。”這句話翻譯過來,就是杻陽山上有一種野獸,形狀像馬,白頭,通身是老虎的斑紋,尾巴是紅色的,鳴叫起來像是有人在唱歌。它名字叫做鹿蜀。將它的皮毛佩戴在身上,可以使子孫昌盛。這份記載,是比較詳盡的。有產地,有形狀顏色,有鳴叫特點,甚至還有滅絕原因。“其音如謠”,就是現在賀永昌聽到的歌聲。鹿蜀鳴叫的曲調,其實就是目前很多山歌曲調的來源。華夏先民在山里聽到這種鳴叫,覺得好聽,于是就學過來了,一輩輩流傳下來。既然知道了這是什么東西,賀永昌心里也就不慌了。因為獵門故老相傳,“鹿蜀”這東西跟“駁獸”差不多,雖然本身戰力很強大,對人的攻擊欲并不高。這東西早在華夏文明萌芽時期,就滅絕了,原因不是跟人類沖突有多厲害,而是當時人類認知世界手段有限,巫術橫行。而當時巫術中的絕大多數,都是利用自我暗示蒙人的玩意兒。按目前的心理學的說法,就是當時生存壓力過大,導致的群體性癔癥。當時有位大巫就認為,“鹿蜀”的皮毛佩戴在身上,可以使子孫昌盛。這個說法口口相傳,獵門中人那時候的見識也就那么回事兒,家族子孫昌盛那是天大的事情,于是紛紛出手。這就直接導致了“鹿蜀”在華夏大地上的消失。而那時候熱衷于捕獵“鹿蜀”的獵門家族,后來非但沒有子孫昌盛,還由于“鹿蜀”太厲害,狩獵傷亡大,好幾個家族從此絕戶。《九州異物載上》的每一條記載,是獵門先輩用鮮血和生命換來的同時,還因為這些記載年代跨度很大,本身就昭示著人類對整個世界逐漸認知的過程。學費,總是要繳的,代價不一而足。“鹿蜀”這條記載的代價,稍微沉重了一些。所以當年賀永昌的父親賀彪,在教導兒子的時候,在這條記載上多說了幾句,賀永昌至今歷歷在目。根據賀永昌的狩獵經驗,如今神農天坑底下的這頭“鹿蜀”引吭高歌,這并不是在表演自己歌藝如何,而是在警告。警告來人,不要再靠近了,否則就要領教領教自己的厲害了。于是賀永昌身形就站住了。既然是“鹿蜀”,那這一架就可打可不打,賀永昌想等等后面狩獵隊長的意思。結果林朔沒發話,反倒是苗雪萍說道:“哎呀,這東西叫起來真好聽。兒砸,我跟你說啊,當年你姨娘我在山頭一亮嗓子,也跟這東西差不多。那叫一個一呼百應、百鳥朝鳳。追我的小伙兒,那是漫山遍野啊。結果我一個都沒看上,我就看上你爹了。”“是嗎?”林朔顯然來了興致,“那您現在唱一句,我飽飽耳福唄。”“那何止是飽耳福啊,眼福都有了。”苗雪萍說道,“你爹當年那是剛中帶柔的奇男子,不僅會說書,還會使身段。尤其是霸王別姬里虞姬的身段,那是惟妙惟肖,你沒見識過吧?”“我老爺子還會這個呢?”林朔聽了大為驚奇,“這我真不知道。”“嘿!他教過我,我給你學學。”苗雪萍清了清嗓子,說道,“我一邊使著身段一邊給你唱,你品品這味兒。”“姨娘請。”賀永昌正攥著獸叉,全身肌肉緊緊繃著,貓著腰全神貫注地盯著全面。鹿蜀這東西雖然本性溫和,可目前這情況可不是在野外。這是山洞里,三人如今面對的是一頭困獸。兔子急了還咬人呢,何況是這“鹿蜀”。這東西現在已經急眼了,隨時可能沖出來,賀永昌自然不敢大意。結果一聽后面這番對話,老賀氣都差點瀉了。他這會兒已經明白過來了。后面這娘倆,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都是不見兔子不撒鷹的主。“鹿蜀”這種東西,他們壓根就沒放在眼里。估計在遇上“玃如”之前,他們就一直會是這種狀態,全程劃水不說,還會想方設法給自己幫一點倒忙,增加一些難度。現在指望他們,那是指望不上的,還是自己想法子吧。賀永昌腦子里剛剛起了要動手的念頭,身后苗雪萍一嗓子就亮出來了。賀家家主如今是修力九寸六境的修為,他們家這修力傳承,也算得上是內外兼修。內家功夫叫做“羅漢十三爆”,外家功夫叫做“十三太保橫練”。賀永昌一身腱子肉要是繃緊了,那就跟鐵塊似的,尋常刀槍根本傷不著他。結果身后苗雪萍一嗓子嚎出來,賀永昌就覺得自己頭頂的天靈蓋,一下子就被掀飛了。這一瞬間,他整個人就跟過電似的,一秒破功。手里的獸叉掉了,人也坐地上了。腦子是懵的,想不起來自己正在干什么。稍稍還了點兒魂,賀永昌只聽身后苗雪萍說道:“兒砸,我這唱功怎么樣?”獵門總魁首沉默了一會兒,說道:“姨娘,您這身段是真好。”“干娘,干兒子我說句不孝的話。”賀永昌坐在地上嘆了口氣:“您要是再來一嗓子,我可就叛變了。”“這兒就咱娘仨,你叛變到哪兒去啊?”苗雪萍問道。“我去跟前面那頭‘鹿蜀’一伙兒了。”賀永昌說道,“我覺得就唱歌這事兒來說,它更像人一些。”“死小子,我這是救你命呢。”苗雪萍彎起指節,給了賀永昌后腦勺一下,“不知好歹的東西。”賀永昌捧著腦袋扭回頭:“啊?”“別啊了。”林朔擺了擺手,然后往前指了指,“快去前面看看吧。”賀永昌一聽這話,趕緊撿起了掉在身邊的獸叉,把這桿家傳的“飛天夜叉”支棱起來,全身繼續繃緊了,全神貫注,慢慢地往前挪動。這一邁動腳步,賀永昌就覺得全身不得勁兒。身上的肉是麻的,有點繃不起來,腳下就跟踩在棉花上似的。就這么一腳深一腳淺地走了兩步,后面苗雪萍不耐煩了,抬起一腳印在了他屁股上:“你裹小腳了嗎,步子怎么就邁不開呢?”賀永昌被這一腳踹得踉踉蹌蹌,跌跌撞撞地沖出去十來米,差點沒撞上前面的洞壁。這兒右手就是拐彎處了,賀永昌一看右邊,發現地上癱著一頭東西。看樣子應該就是一頭鹿蜀,因為外形像,跟馬差不多。可根據記載,鹿蜀是白頭虎紋,尾巴是紅色的。這會兒看不出來,全身黑乎乎的。鼻子一抽,還能聞到一股子焦味兒。看到這副光景,賀永昌就明白了。剛才苗雪萍那一嗓子,應該是苗家陽八卦里的震掛,叱雷之術。苗家陽八卦里的起卦,境界不同,方式也是不同的。要是目前苗家小家主苗小仙這種弱九境水準,那限制就很多,腳下得踩對方位,對手也得在特定方位上,然后手印口訣都得齊備,這才能引出八卦之力,整體而言威力也比較小。而到了苗雪萍這種九境大圓滿的高絕境界,起卦那是不留痕跡的,萬事萬物皆為卦相,剎那之間就能借得天地之威。剛才那么一嗓子就引發了叱雷,把這頭“鹿蜀”給劈了。難怪剛才自己就跟過電似的,那是因為距離這頭“鹿蜀”太近了。不過話說回來,就剛才干娘苗雪萍這一嗓子,就算不引發叱雷,常人聽了也夠嗆能活。這簡直是精神肉體雙重攻擊,賀永昌想想都覺得后怕。轉念之間,苗雪萍已經站在了賀永昌身后。苗家女獵人淡淡說道:“你既然已經認出來是什么了,不去搶攻,愣著干什么呢?鹿蜀本性溫和是沒錯,可這畢竟也是一頭猛獸異種,它不是吃素的,現在更是一頭困獸。它嘴里的調子,這叫鎮魂曲,就是麻痹敵人用的,隨時都會發動攻擊。就你小子剛才這架勢,這東西要是忽然沖出來,你不死也要重傷。作為隊伍的突前位,沒有一點自己的主見,行事猶猶豫豫。你賀永昌是保媒保多了,性子也變得媒婆一樣了?”賀永昌一聽這話只覺得面紅耳赤,一時之間無地自容。林朔走過來勸道:“姨娘,這會兒您先別急著收拾他。后面還有呢,他要是繼續這個表現,您也算是白發人送黑發人了。”“兒子別亂說話。”苗雪萍嗔怪地瞟了林朔一眼,隨后翹起蘭花指,摸了摸自己的頭發,“我現在哪兒有白頭發。”之前苗雪萍在紅沙漠的時候還是一頭白發,可到了昆侖山,苗家女獵人憋著要嫁人,那是一通描眉打鬢、對鏡貼花黃。完了覺得還不行,特意讓Anne帶她去了一趟發廊,焗了個油。如今那是一頭青絲秀發,她原本就姿容艷麗,這會兒跟林朔站在一塊兒不像娘倆,反倒有點像姐弟或者兄妹。“那當然沒有了。”林朔說道,“您青春永駐,長生不老。”“要是沒遇見馬逸仙,你這倒算是好話。”苗雪萍低頭嘀咕道,“這會兒聽起來,怎么就這么別扭呢?”林朔笑了笑沒搭茬,然后沖賀永昌揮了揮:“永昌,別愣著了,繼續往前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