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光線昏暗,這不僅僅是傍晚的關系,這種土屋子的采光設計本來就不好,就一扇窗戶。
薩利赫點燃了一盞油燈,自己坐下身來,看著獵門總魁首。
跳躍的燈火之下,這人的臉色已經比之前好多了,多少有個笑模樣了,可話匣子顯然還是沒打開,沒吭聲。
而今天林朔跟他見面,主要是為了兩件事情。
頭一件,就是昨天的事兒,教廷死了九個人,林朔得替義妹海倫要個說法,另外龐威瑟也是他朋友。
這種事情,林家人其實一向是很擅長的。
因為獵門總魁首這個位置,現在是獵門名副其實的領袖,而擱在以前,這個稱呼也就是個門里的名望,其實是沒有這么大實權的。
只要不進山林狩獵,獵門總魁首對獵門中人約束力是很有限的,主要起一個“公證”的作用。
具體來說,就是哪家和哪家因為什么事情打起來了,爭執不下。然后就會把林家人請過去,在總魁首的見證下,把事情劃下道來,當場解決掉。
所以林家人作為總魁首家族,有一項本事是家傳必備的,那就是調停平事兒的能力。
因此教廷修行者和馬穆魯克傳人之間的人命沖突,算是落在林朔手背上了,處理起來并不難。
不過在處理這個事情之前,林朔對薩利赫這伙人還是要加深了解,得知道他們到底想干什么,否則事情沒抓手,拎不起來。
于是林朔先跟薩利赫說了會兒閑話,聊聊彼此兩個組織在這百年間的過往,交換一下情報,同時也拉近一些距離。
這一聊,好家伙,差點沒把林朔的眼淚給聽出來。
按說這百年以來,獵門已經混得夠慘了。
當初的六大家,除了苗家,滅族慘案那是一起接著一起,其他五家幾乎絕后。
傳承獵人,這是一個眼看要被時代淘汰的行業,一直等到最近十多年,外界刺激再加上內部改革,獵門總算活過來了,枯木逢春。
而馬穆魯克這伙人,最近幾百年是一直這么慘,而且是越來越慘。
馬穆魯克跟傳承獵人,早在隋唐時期就交過手了。
傳承獵人一向有邊境參軍的傳統,而馬穆魯克祖上并不是阿拉伯人,而是突厥人,隋唐時期突厥人就在華夏北方。
雙方交戰次數很多,互相之間的技藝傳承也在廝殺中不斷進步。
后來阿拉伯半島的阿撥斯王朝的那八代哈里發,也就是皇帝,他母親之前是個突厥女奴,這位哈里發因為宮廷斗爭的需要,通過母親的渠道雇傭了突厥戰士做自己的護衛。
這批突厥精銳戰士,就是馬穆魯克的起源,后來這些馬穆魯克甚至在埃及建立了統治王朝。
在此之后,日子就一天不如一天了,腐朽,被推翻,甚至遭到大屠殺。
幾百年雨打風吹,當年鼎盛一時馬穆魯克,如今也就只剩下也門的這批傳人了。
他們明明是阿拉伯世界修行圈的核心力量,可因為祖上的事情,在這個文化圈內部不被世俗政權信任,只能四處流浪。
流浪的同時,他們跟歐洲教廷那邊的修行者互相之間還屢屢爆發沖突。
這是雙方近千年的夙怨,十字軍東征時期就結下的梁子。
可歐洲教廷最近幾十年四巨頭先后崛起,各個都是九境巔峰的人物。
而馬穆魯克這邊,薩利赫的曾祖之后,就沒什么像樣的高手了,一直到薩利赫這代。
薩利赫今年才三十六歲,修行是最近十年才大成的。因為有他的崛起,這才帶著周圍這些同伴們個個實力突飛猛進,普遍晉入到了九境的領域。
結果這邊整體修為上去了,人家歐洲教廷卻已經跟華夏獵門結盟了。
苗雪萍一個人,把整個撒哈拉沙漠往南移了十公里。
于是薩利赫這伙人只能繼續流浪,然后因為修力的修為都上去了,大伙兒飯量變得極大,開始填不飽肚子了。
林朔聽到這兒,就開始于心不忍,眼淚都快聽出來了。
修力的人餓肚子,這種事情他最聽不得。
再看眼前這位神色黯然的馬穆魯克傳人,骨瘦如柴的同時還面有菜色,一邊跟林朔說話,手還在微微顫抖。
這是餓的,應該是剛才跟林朔動手那一下消耗太大,又長時間營養不良,這會兒身子脫力了。
九境巔峰的修為,這種人物無論擱在哪兒,都是能橫著走的。
能餓上肚子,這說明這人心里有規矩。
這就跟苗成云似的,如今這么大的能耐,婚后兜里裝的錢卻從來沒超過一百塊。
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心里的規矩比餓肚子的事情還大,這叫操守。
林朔點點頭,揮揮手讓薩利赫先休息休息,暫時別說話了。
然后他從兜里掏出衛星電話來,直接撥給了沙特王子阿明,言簡意賅。
明天早上,在穆哈以南十公里的海邊荒村,要一百頭駱駝和一百匹戰馬。
這事兒對阿明王子來說小菜一碟,說走紅海的海路,不用明天早上,今天半夜就能到。
掛了電話,林朔就不跟薩利赫談事情了,而是給了他一個任務。
去海邊挖坑。
要挖二十個三米深的地坑,上面支好鐵架子,底下燃起火。
干嘛用,烤駱駝。
先吃飽了,再談事兒。
這個消息一散出去,村里的五十多條漢子眼睛就放綠光,二話不說直奔海邊。
挖坑燃火支架子,大伙兒干勁兒十足。
等到坑里的火燒得差不多了,整個地坑溫度起來了,底下的木材也變成木炭了,海邊的船也到了。
組織人馬卸貨,船上的駱駝是用來烤著吃的,戰馬是用來騎的。
這伙人身上騎兵裝備一應俱全,唯獨卻沒馬,怎么回事兒林朔當然心里有數。
結果駱駝和馬從船上被趕下來之后,這五十多人沒去料理駱駝,而是紛紛來到戰馬跟前,摟住馬脖子,一個個三四十歲的漢子,居然不約而同地放聲痛哭。
不被逼到絕境,騎兵是不會吃自己的戰馬的,如今雖然此馬非彼馬,可這份感情郁結在心底,還是需要釋放的。
林朔從小到大,幾乎不掉眼淚,因為他心里也壓著一件事情,就是要把娘找回來。
如今娘回來了,他發現自己眼窩子淺了,心腸軟,看不得這些東西。
所以這群人這么來一下,還真把林朔的眼淚給勾出來了。
而眼看獵門總魁首在抹自己的眼眶,薩利赫眼眶也紅了,他用力的拍了拍林朔的肩膀。
祖上的淵源歸淵源,可朋友貴在交心,這么一來,兩人的交情有了。
收了眼淚,大伙兒繼續干活兒,主要是為了填飽肚子。
地坑上面加上用荒村門板做的蓋子,用燜爐炭火整整烤上五個小時,駱駝肉那是外酥里嫩,整個拎出來香氣撲鼻。
這頓飯從天亮吃到中午,二十頭駱駝被這伙人吃得干干凈凈,一個個捧著肚子躺在地上起不來了。
林朔和薩利赫也分食了一頭駱駝,吃完還能站著。
獵門總魁首覺得火候差不多了,這樣就能正式談事兒了。
也不用進屋,就在兩人剛見面時的黑礁石上,鋪了一塊駱駝皮免得被日頭曬熱的礁石燙屁股,兩人坐下身來。
這會兒林朔就用不著太客氣了,直接開門見山,問昨天怎么回事兒。
結果薩利赫一聽這話,一臉的不好意思,扭扭捏捏的不肯說。
林朔就納悶了,心想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打架對修行者來說家常便飯的事情,當然殺人是有點過分,擱在華夏是不允許的,門里人也不會這么辦事兒。
不過也門這里算是法外之地,當地的法律對薩利赫這群人毫無約束力,既然是宗教世仇,殺了也就殺了,這人怎么還會害臊呢?
林朔臉上不著急,安安靜靜地等著。
薩利赫在猶豫了一會兒之后,終于開口道:“我這一支傳承,有一門秘術,叫做神明附體。這門技藝說起來并不復雜,就是有一段咒語,一念出來,神明就會上身了,替我們這支傳人戰斗。”
“這不是神打術嗎?”林朔說道,“華夏門里也有這種傳承,不過實際上不是真的請到了神明上身,而是一種心理暗示,能夠激發人體潛能,確實能發揮出高出平時的戰力。”
“這個我曾祖也傳下過說法,華夏確實有這種類似的。”薩利赫說道,“不過,我們這一支,還真不是什么心理暗示,確實是神明上身。”
林朔嘴角抽了抽,也就不跟他爭辯了。
因為人家既然有這門技藝,那自己剛才那番話其實已經有點過分了,這叫動搖人家的信仰。
既然是自我心理暗示,一旦信仰發生動搖,心里暗示就會失效,神打術也會因此失效。
朋友之間,得說實話,可也要點到為止,不能肆無忌憚。
于是林朔就得捧著說了,往回找補一些:“那想必你們家這套神明附體的傳承,威力肯定很大。”
“嗐,也得看情況。”薩利赫說道,“絕大多數時候,這招是屁用沒有,咒語念了等于白念。
偶爾,它忽然就靈了,然后施術者本人的意志還會被奪取,迷迷糊糊的,被神明附體之后發生了什么,自己還不知道。
然后等醒過神來,戰斗就結束了,對方能有個全尸那就算是造化。
而像昨天那樣,那個條頓騎士居然還能留下一條命,那是從來就沒有的事情。”
林朔問道:“你昨天對上教廷那群人,用了這招?”
“用了。”薩利赫說道,“當時我沒想到對方這么多人,而且領頭的那個條頓騎士還這么強。
我那些兄弟正好都不在身邊,我自己又餓著肚子戰力打折扣。
一看這陣仗,我只能碰碰運氣,先念一段咒語看看情況。
結果沒想到,我生平第一次被神明附體了。”
“我明白了,老龐這是中特等獎了。”林朔一臉哭笑不得,然后問道,“那這事兒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剛才猶豫半天,這是在猶豫什么呢?”
“那什么……”薩利赫說道,“我昨天頭一次知道,原來我們家傳的秘術,請出來的神明,是個女神。被女神附體,搞得我怪不好意思的,而且我還被女神一通嫌棄,說我身體太弱。”
“這個你其實不用說出來。”林朔笑道,忽然腦中靈光一閃,順嘴問道,“那這個女神叫什么?”
“她說她叫……”薩利赫稍作回憶,然后說道:“女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