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子年紀再大,擱在父親面前,那也是兒子。
林家父子陰陽兩隔多年,如今見到老父親,林朔真是恨不得摟著父親痛哭一場。
只是此時此景,心中的感情只能暫時壓抑。
林朔低著頭貓著腰,跟著林樂山靠近了那座龍神廟。
時間是一九九八年,這時候蘇家滅門慘案已經過去十來年了,羌地蘇只剩下蘇同濟蘇同渡兄弟倆。
暫時看起來,蘇家保住香火問題是不大的。蘇家兄弟倆輩分確實不小,跟林樂山同輩,可兩人年紀不大,比章連海還小,這一年都是二十七歲。
蘇家慘案發生的時候,兄弟倆才十六歲,正在賀家獵場進行成人狩,躲過一劫。如果昆侖山這關被他們邁過去,娶妻生子按部就班,蘇家主脈香火是不會斷的。
只是在當時,蘇家也就這對年輕兄弟了,人丁稀落,所以很多事情照應不過來,包括這座蘇家世代守護的龍神廟,也是年久失修了。
十多年前,林朔跟著父親冒雨進入龍神廟的時候,對此地沒怎么在意,今時不同往日,從局中人變成了破局人,他于是多看了幾眼。
這座廟有正門有偏門,里面大致是個四合院的結構,正中間是大殿,里面有龍神塑像。
兩邊各有一排廂房,原本是能住人的,這會兒就不行了,漏風漏雨不說,屋里也被野草青苔給占滿了。
也就大殿還可以,避開漏雨的那幾處地方,獵人們再生一堆火,勉強能安頓下來。
林樂山帶著林朔幾人,走得是正門。
正門相對來說修得比偏門氣派,進去之前有個門廳,上面有屋檐。
所以四人還沒進門,就已經頭上有瓦能遮雨了。
林樂山先不忙往門里走,而是在門前停下來,將上衣脫下來,一雙大手就跟擰毛巾似的,擰干衣服里的水分。
別看老魁首這會兒的面相得有六十了,可此時露出來的這具體魄,那還是壯年人的感覺,肌肉棱角分明沒有一絲贅肉。
一邊擰衣服,林樂山抬眼看了看林朔身邊的這兩男一女。
林朔如今這張俊臉,主要是隨娘,云悅心是當年門里第一美人,而老爺子林樂山長相一般,眼睛是瞇縫眼。
可他看人的時候,眼睛里有光,明明不大的眼睛,這一看過去就跟探照燈似的,苗成云三人被看得噤若寒蟬。
別說他們了,林朔在旁邊站著都覺得心慌。
老爺子闖蕩江湖幾十年,不說那身能耐,光這份看人眼力就異常毒辣,自己剛才臨時起意編得瞎話,十有八九是要被一眼看穿的。
好在這會兒,賀永昌已經被苗成云易容了,一張赤紅臉變成了黑炭臉,關二爺改成張三爺了,賀永昌自己也發動縮骨功,身形矮了兩寸,倒是不至于會被直接認出來。
至于林朔給三人按的學生身份,那被看穿了倒也無妨,因為林朔有言在先,身份那是他們自我介紹的,林朔只是轉述。
這會兒林朔才十九歲,江湖經驗缺乏,被一時蒙騙也很正常。
所以被看穿那是他們的事兒,怎么圓讓他們自己想辦法去,死道友好過死貧道,就這么著吧。
一念及此,林朔就有點些心安理得了。
林樂山打量了一下苗成云三人,開口問道:“你們是哪個學校的?”
賀永昌和蘇冬冬這時候極有默契,都沒吱聲,而是看著苗成云。
這種時候,就得指望苗成云這種老藝術家。而苗公子也不負眾望,早就戲精上身了,雙手支著膝蓋喘得跟個孫子似的,說道:“我們三個是陜西師范的,結伴來昆侖山徒步旅游,沒想到遇到這么惡劣的天氣,幸虧遇上老先生和這位兄弟……”
苗成云瞎話說到一半,林樂山就笑了。
老魁首并不反駁,而是看著蘇冬冬說道:“小姑娘,你可惜了。”
蘇冬冬莫名其妙,然后下意識地就看向了林朔,眼神里有些求助的意味。
林朔默默搖頭,表示愛莫能助。
老魁首繼續說道:“你這身根骨,算是我林家良配。若你未曾婚配,我這次怎么也得厚著臉皮,把你跟我家這小子好好撮合撮合。只可惜,我看你容顏雖然年輕貌美,只是這步履身姿,怕是孩子都五六歲了吧?”
林樂山這番話說完,在場的幾個獵人就都不說話了,苗成云身子也直了起來,看樣子是不打算裝了。
林朔點點頭,心想正常。
這是自家老爺子,聞香識女人,看都不用看,鼻子一提,就知道這女人到底什么狀態了。
一個女人生沒生過孩子,那是天差地別的,絕對瞞不過他。
林朔于是眉毛一擰眼睛一瞪,沖著苗成云三人沉聲說道:“你們三個怎么能騙人呢?”
苗成云都被氣笑了,不過到底是老藝術家,沒搭理林朔,而是對著林樂山抱拳拱手道:“林總魁首,我姓王,我身邊男的姓李女的姓錢,我們三人在燕京某處辦公。
昆侖山有鉤蛇渡劫傳聞,上頭讓我們來看看情況。
你們忙你們的,不用管我們,我們只是旁觀。
當然了,若是遇上什么困難需要幫助,我們也義不容辭。”
苗成云這番說辭講出來,林朔算是徹底放心了。
華夏的修行人,大致上可以分兩種,一種屬于民間的傳承組織,比如獵門。
另外一種,就是官方人士了,吃得是國家俸祿,別看在門里名聲不顯,可其中臥虎藏龍。
尤其是首都燕京一帶,那不知道藏著多少高人,甚至三道修行到人間盡頭的大修行者也大有人在。
在古代,這些人叫大內高手,如今他們進行自我介紹的時候,那就是燕京某處的工作人員。
這番說辭,既完美地解釋了苗成云三人身上藏都藏不住的修為,又說明了三人為什么出現在在此地的緣由,而且還以官方的身份讓老爺子不便深究,是極為高明的。
只見林樂山微微一笑,繼續問道:“看你們這身修為,倒是后生可畏,你們師傅是誰?”
苗成云面不改色:“我三人師承章國華。”
章進的爺爺章國華,確實有段時間在燕京擔任教官,這時候已經去世多年了。
林樂山一聽到這個名字,不由得點了點頭:“原來是章老哥的徒弟,朔兒,那這幾位算是你的師兄師姐,還不趕緊見禮。”
林朔沖三人抱拳行李,鄭重其事地說道:“林朔見過三位師兄師姐。”
門外五人互相介紹完畢,林朔就聽到龍神廟里有動靜。
有人在大聲喧嘩,好像是在罵人,只是這會兒雨聲太大有些聽不清。
只是這把聲音對林朔來說太熟悉了,正是自己的結拜大哥,章連海。
這個人在林朔心里的份量,其實跟親爹林樂山相差無幾。
章連海比林朔正好大一輪,十二歲,林朔對他的感情,跟章進對林朔的感情很相似。
這既是他的義兄,也是他的授藝恩師,還是他從小到大的偶像,又是他想比肩甚至超越的男人。
所以一聽到這把嗓音,林朔就想進去看看自己的章大哥,畢竟這一晃眼,兩人也是陰陽相隔十多年了。
很快五人進門,快速穿過下雨的天井院子,步入了龍神廟的大殿之中。
供神的大殿,不僅面積大,挑高也高,足有七八米,這會兒里面哪怕已經有了二十多人,可依然顯得空曠。
章連海怒吼的聲音,在整個大殿中回蕩著,跟外面的雷聲雨聲交相輝映,震得人腦子嗡嗡的。
此時的章連海三十一歲,一米九的漢子身材頎長,濃眉大眼國字臉,虎背豹腰螳螂腿,雙手抱胸往那兒一站,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架勢,更何況他這會兒確實在發火。
章連海這個歲數,獵門內部原本還有一個曹家主脈獵人曹九龍跟他爭鋒,兩人二十來歲的時候一度是齊名的。
后來曹家白首飛尸失控,曹九龍死在了凝脂手里,打那時起,章連海在那一批獵人中算是一枝獨秀了。
而在云悅心失蹤、林樂山老邁、苗光啟遠渡重洋之后,章連海此時就是實際上的獵門修行第一人,人間修力盡頭的巔峰人物,在獵門的威望,也僅次于老魁首林樂山。
而林老爺子的性子,內緊外寬,對兒子很嚴厲但對外人極好,對外一向是慈眉善目的,所以在這個時間點上,要說獵門里誰說話最管用,那得是章連海。
這會兒章連海正在痛斥的,就是一群七寸家族的傳承獵人,大意是說他們渾水摸魚,出工不出力。
這其實也是難免的,這群人能上昆侖山,也就是賣個面子給林家人,然后撈個人情,畢竟這不是真的狩獵買賣,犯不上出死力氣。
可章家人厲害就厲害在這兒了,懂獸語,所以方圓幾百里內消息源非常多,周圍的獵人小隊什么情況,章連海是門清的,知道他們沒出力。
章連海罵起人來,風格跟林朔損人不帶臟字兒不一樣,那是什么難聽罵什么,偏偏還聲若洪鐘生怕別人聽不清楚。
林朔在他身后站了一分來鐘,這都聽得面紅耳赤了,他跟前的那些獵人,更是被罵得麻瓜似的,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
當然了,也不是個個都心服口服,只是章連海威勢太盛,大伙兒就算不樂意聽也只能忍著,不敢還嘴。
章連海罵完了人,扭頭對林樂山拱手行禮:“總魁首,這群家伙我已經教訓過了,你放心,明天諒他們也不敢偷懶。”
林樂山嘆了口氣,對著在場的獵人一一拱手:“諸位,今日辛苦了。
連海說得這些你們別往心里去,他就是這臭脾氣。
諸位這次能來,奔波十日到今天還沒走,就是對我林家的恩情,我林樂山來日必定報答。
就算我林樂山這次出不去,還有我兒林朔。”
說道這里,林樂山看一眼林朔,說道:“朔兒,在場這些位,你可要記住了。”
林朔重重點點頭,跟十多年前一樣,再次看了看大殿里的眾人。
這二十八個獵人的面孔,林朔至今都沒忘記,這次再看到他們,心里也是百感交集。
畢竟十多年前,這些人都是他親自收尸的。
報恩,他這些年也陸陸續續地在做,在不妨礙獵門發展的前提下盡力而為,可這歸根結底不在點子上。
作為親歷者,他知道這些人最后是身亡了,時間就在明晚。
人死如燈滅,事后的實惠也落不到他們頭上,所以報恩尚在其次,關鍵在于報仇。
昆侖山雷雨夜,罪魁禍首是誰,或者說,它到底是以什么身份和形式完成的這件事。
弄清楚這些,才算是對死去亡魂最好的安慰。
心里默默想著這些,林朔聽到外面門口又有動靜了。
蘇家兄弟快步進入大殿,其中蘇同濟說道:
“鉤蛇明晚要渡劫了,還請諸位明晚隨我兄弟前去觀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