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盈萱的丫鬟離開后,涼亭中靜了片刻,只有四周風吹草木的沙沙聲,分外幽靜,偶爾可以看到不遠處的山道上其他游人悠閑地或是上山或是下山。
“端木四丫頭,”皇帝又打開了折扇,看著端木緋道,“剛才聽付姑娘說能彈那把‘春籟’的人屈指可數,你莫非就是其中一個?”
端木緋還沒說話,二皇子慕祐昌已經搶在她之前笑著恭維皇帝道:“父親真是洞若觀火。”
慕祐昌就把那日端木緋在宣國公府用那把“春籟”彈奏了一曲《十面埋伏》的事三言兩語地說了一遍。
皇帝一邊聽,一邊慢慢地搖著手里的折扇,興味盎然地看著端木緋。
他知道這個小丫頭下得一手好棋,沒想到居然連琴藝也如此出挑,看來端木憲還真是花了不少心思在培養這個小丫頭。
付盈萱的面色越來越僵硬,短短半盞茶的功夫幾乎是度日如年。
付思恭聽二皇子的語氣似乎對端木緋還頗為贊賞,很想駁斥幾句,可是想到在場之人的身份,最終還是欲言又止地沉默了。
皇帝的目光又從端木緋看向了付盈萱,含笑道:“你是付世齡的女兒吧?我聽他提起過,你師從鐘鈺。據聞鐘鈺曾以一曲《夢中人》喚醒一個癡傻多年之人,傳為美談。名師出高徒,付姑娘想來也琴藝卓絕。”
付盈萱怔了怔,沒想到皇帝也聽說過她的師父鐘鈺,但再一想,又覺得理所當然,如今在江南,誰不對師父的琴藝嘆服,這十年來,師父的琴藝早就沒有了對手,隱隱有著江南第一人的聲勢。
付盈萱嘴角一翹,眸子又有了光彩,不卑不亢地站起身來,對著皇帝福了福,眼神溫暄明亮,“慕老爺謬贊了。”
頓了一下后,她就繼續道:“傳言難免夸大了幾分。其實那人是因為妻兒橫死眼前,大受打擊,是以數月渾渾噩噩,形容瘋癲,偶然在江邊聽到家師彈奏一曲《夢中人》,這才如夢初醒……”
聽付盈萱娓娓道來,眾人聽得入神,露出幾分興味來。
皇帝似乎對鐘鈺頗為賞識,又問了付盈萱不少關于鐘鈺的事,一時間,付盈萱成為了眾人的焦點,她溫婉的聲音不時在涼亭中響起……
端木緋只是自顧自地飲著茶,偶爾與身旁的端木紜交頭接耳地小聲說著話。
約莫半個多時辰后,付家的那個小丫鬟雁楓氣喘吁吁地回來了,她身后跟著一個抱琴的婆子,二人都累得額頭布滿了汗滴,上氣不接下氣。
“姑娘,琴拿來了。”雁楓調整了一下呼吸,就快步來到付盈萱跟前福身稟道。
那婆子則小心翼翼地把懷里的琴放在了亭子中央的石桌上。
這把琴的造型是簡潔的神農式,髹栗殼色與黑色相間的漆色顯得璀璨古穆,金徽玉軫。
這把琴只是這么靜靜地擺在一張簡陋的石桌上,就散發出一種秀美而渾厚的氣度。
皇帝掃了一眼,興味地揚了揚眉,“這把琴莫非是‘大圣遺音’?”
付盈萱微微一笑,笑得溫婉大方,欠了欠身道:“慕老爺果然目光如炬。這把‘大圣遺音’正是我離開湘州前,家師贈予我出師的禮物。”
“大圣遺音”那可是十大名琴之一,其稀罕名貴不言而喻,非凡品所能企及。
一時間,涼亭中的眾人看向這把琴的眼神中都染上一絲瞻仰的味道。
付盈萱嘴角翹得更高,眸生異彩,站起身來笑道:“端木四姑娘,這把‘大圣遺音’集奇、古、透、潤、靜、圓、勻、清、芳這‘九德’于一身,在如今尚存世間的幾把傳世古琴中也是極為難得的,可不是‘海月清輝’與‘春籟’可以比擬的。家師視其如珍寶,珍藏多年,仔細呵護,還請端木四姑娘小心彈奏。”
付盈萱對著端木緋伸手做請狀,意思是請她先彈奏,她的笑容婉約,形容高雅,彬彬有禮,卻又隱約透著一絲高高在上的氣息。
端木緋從善如流地站起身來,彎唇一笑,“付姑娘,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她撫了撫衣裙,走到了石桌后,看向石桌上的琴,伸指隨意地在琴弦上撥動了一下。
一陣松透響亮、沈厚清越的琴音自她指尖滑出,饒有古韻,在這片深山古林間,如流水似清風像云霧,融于山水之間。
果然是難得的好琴。端木緋嘴角微勾,也有幾分躍躍欲試了。
連本來漫不經心的皇帝聽了都是精神一振,這把“大圣遺音”音色淳和渾厚,集“九德”于一器,不愧是十大名琴之一。
這絕世名琴也要有足夠的琴技,才能讓它綻放光芒,看來端木緋在琴藝上果然有幾分造詣。
皇帝本來只當這是兩個小姑娘家家的意氣之爭,權當踏青時解解悶,如今看來,倒是有點意思。
端木緋笑得眉眼彎彎,露出一對淺淺的笑渦,再次看向了傅盈萱,道:“付姑娘,既然姑娘說琴應該適曲而生,那我們也不用比別的了,我來彈一段,姑娘照樣便是。付姑娘以為如何?”
付盈萱怔了怔,從容自信地笑了。
用她這把“大圣遺音”,就算是那曲驚天地泣鬼神的《廣陵散》,她也有自信可以彈得游刃有余;即便是她以前不曾彈過的曲子,只要聽一次,她就可以彈得一般無二,連師父都對她過耳不忘的音感頗為贊譽。
端木緋若是以為她可以以此來為難自己,那她就大錯特錯了!
在琴道上,她一向無所畏懼!
“那就依端木四姑娘所言。”付盈萱笑得落落大方,再次伸手做請狀,“端木四姑娘,請。”
端木緋微微一笑,就在琴后坐了下來。
碧蟬快步上前,用沾濕的帕子替自家姑娘凈手,又給她抹了玫瑰手油,跟著就躬身退下了。
涼亭中一片寂靜,遠處山林間傳來的雀鳥聲似近還遠。
亭中眾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端木緋的身上,神態各異,或是屏息以待,或是引以為傲,或是不以為然,或是云淡風輕……
隨著那白皙的十指悠然拂動,一縷淳和淡雅、韻長不絕的琴音徐徐飄揚,就像是那山林間的一朵落花被那陣陣山風吹拂而起,在眾人的眼前、鼻間、耳畔輕輕環繞著,令人心神蕩漾。
那琴聲極為舒緩,漸漸地,琴音變得清澈純凈,似乎那落花被風吹入了山澗溪流中,順著那叮咚的溪水流瀉而下,再流入河水中,隨著河流滾滾而去,盡覽這中原風光……
琴音漸漸地高昂宏大,仿如江河入海流,那海浪洶涌,波濤翻滾,激烈澎湃,似乎能撕裂一切,似乎要將人吞沒……
這個琴音仿佛從人的耳朵蔓延全身,直擊心臟,讓聽者的心隨之鼓動著。
砰、砰、砰!
每個節奏都敲擊人心,每個音調都深入骨髓,讓人為之血液沸騰,讓人為之戰栗不已!
所有人都完全沉浸在了琴音中。
端木緋的十指靈動異常,快得幾乎在琴弦撫出了一片虛影,讓人不禁擔心下一瞬琴弦就會繃斷……
在“嘭”的一聲后,海面歸于平靜,一葉扁舟中一雙素手撿起了海面上的落花,配戴于鬢角,陽光璀璨,風和日麗。
琴音止。
忽然,山林間一陣狂風大作,周圍響起一大片振翅的撲棱聲。
亭中眾人此刻才回過神來,發現四周不知何時竟然吸引了無數雀鳥前來聆聽。
此時,那數以千計的雀鳥在亭子四周振翅翱翔,朝著高空飛去,密密麻麻,仿若百鳥朝鳳后,又展翅離去。
一眼望去,這一幕煞是壯觀。
“妙!真是妙!”皇帝朗聲大笑,撫掌道,“古人云:閑音律者以琴聲感通也。朕今日算是明白了。”
“老爺,端木四姑娘這一曲引得雀鳥朝拜,我也是開了眼界了!”岑隱也是含笑撫掌。
亭子里響起一片熱烈的掌聲,眾人皆是感慨地鼓著掌,掌聲久久不息。
端木紜拍得掌心都疼了,目露寵溺地看著妹妹,與有榮焉地笑了,笑靨燦爛如嬌花,心道:自己的妹妹果然厲害!
端木緋自琴后站起身來,側身對著皇帝盈盈一福,笑嘻嘻地說道:“謝慕老爺夸獎。許是因為我平日里天天彈琴給我的小八哥聽,約莫是摸到了各中門道。”
一句話逗得皇帝再次朗聲大笑,“這么說,你的八哥還是只喜琴的雅鳥?”
端木緋笑得一臉天真爛漫,沾沾自喜地說道:“那是自然,我養的八哥當然與眾不同。”
皇帝笑得更開懷。
兩位皇子和程訓離也紛紛出聲贊了幾句,亭內一片語笑喧闐聲,好不熱鬧。
也唯有付家兄妹的臉色不太好看,付思恭緊張地俯首看著妹妹,有端木緋珠玉在前,給皇帝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對妹妹來說,本來就是吃虧了……
付盈萱沒有注意到兄長的眼神,蹙眉盯著石桌上的那把“大圣遺音”,秀麗的臉龐上已經維持不住嘴角的笑。
別人只是覺得端木緋這一曲妙,令人如臨其境,還引得百鳥朝拜,可是她卻知道這一曲極難。
這一曲名為《滄海明珠》,是現存古曲中最難的曲目之一。
外行人只道曲快難,卻不知曲緩也難。
這調子一緩,反而容易露怯,一點瑕疵就會無限放大,以致曲不成調,這一曲由慢而快,由靜而動,層層遞進,高潮時的快調不知道難倒了多少琴師,就算是師父鐘鈺也是年過四十以后,方能彈奏此曲,卻還是遜了端木緋一籌,不曾引來雀鳥……
師父曾對她說,她現在還小,沒經過事,等再過幾年琴技更為嫻熟,經歷了世事,再試彈此曲不遲。她心里雖然有幾分不服氣,但還是聽了師父所言。
沒想到再次聽到這曲《滄海明珠》,竟然會是從一個年僅十歲的小姑娘指下!
上次的《十面埋伏》,這次的《滄海明珠》,這個比自己小上了好幾歲的端木緋讓一向自負琴藝精湛的付盈萱第一次感到了恐懼。
對著琴,她從來只有喜悅、向往與自信,可是此刻卻第一次生出了恐懼。
以前有楚青辭,現在又有這個端木緋……
既生瑜,何生亮!
付盈萱的臉色愈來愈難看,幾乎是拼盡全力才讓自己的身子不至于顫抖。
這時,端木緋再次看向了付盈萱,烏黑的眼睛如同一面明鏡般,笑道:“付姑娘,這一曲,還請付姑娘一試?”
眾人聞聲也齊刷刷地看向了付盈萱,四周靜了一息。
付盈萱深吸一口氣,緩緩地站起身來,在心里對自己說:她已經沒有退路了。剛才她的話已經放出去了,這個時候,如果不彈,只會遭人嗤笑!
雖然從來沒有彈過,但她相信自己,師父也夸了她青出于藍勝于藍……既然端木緋可以彈,她當然也可以!
付盈萱緩緩地走向那把“大圣遺音”,步履是那般艱難,仿佛一個奔赴戰場的將士一般,眸底帶著不成功便成仁的決心。
隨著那緩慢而堅定的步伐,付盈萱的眼神也變得越來越篤定。
她優雅地在石桌后坐下,在雁楓的服侍下,洗手焚香,似乎在進行一個極其重要的儀式。
一個小巧的青銅香爐置于一旁的一把石凳上,淡雅的熏香自三足香爐中裊裊升起,環繞在清麗優雅的少女身側。
一陣山風徐徐地吹進涼亭中,少女的裙裾隨風輕舞飛揚,獵獵作響,襯著少女的氣質皎潔如月,清澈似水,那么飄逸出塵,仿佛置身仙境般。
皇帝看著少女那清雅秀麗而專注的側臉,眸中閃過一抹灼熱的光芒,收起手里的折扇,握于掌心。
付盈萱深吸一口氣,輕輕地撫動指下的七根琴弦,那流暢舒緩的樂聲就從那琴弦顫動之間翩翩起飛……
付盈萱全神貫注地沉浸在琴曲中,每一指的落下看似隨意,卻又精妙無比,令那琴音說不出的清遠雅致。
周遭一片寂靜,眾人皆是看著那彈琴的少女,心緒隨著琴聲飄遠,仿佛心弦也隨著少女的指尖顫動著,一起奏響了這曲《滄海明珠》。
琴聲慢慢地開始快了,如平靜的河面上泛起層層漣漪,河水歡快地流淌……
付盈萱的嘴角微微地翹了起來,如黑寶石般的眸子在背光下閃著自信的光輝,璀璨奪目。
她也可以的!
想著,她的腰板挺得更直,十指越發從容,隨著琴聲流瀉,她那纖細修長的十指飛快地在琴弦上舞動著,如魚得水……
皇帝手中的折扇隨著琴音在掌心慢慢地敲動著,一下又一下。
岑隱的眼角不著痕跡地在那折扇上瞟了一眼,撫了撫衣袖,慢慢地飲著茶。
一段歡快的琴聲后,音調再升,海浪澎湃,節奏又變得更快了!
漸漸地,付盈萱的額角滲出了涔涔汗液,手指舞動的速度越來越快,越來越快……
她能感覺到她的手指越來越僵硬,越來不聽使喚,她的指關節好像不屬于自己一般,又仿佛是一匹疾馳中的瘋馬橫沖直撞,徹底失控了。
付盈萱的心越跳越快,越跳越急,砰砰砰,那心跳快得仿佛要從她的喉頭跳出……
然而,琴音還在變得更激烈……
如同暴風雨夜的海面隨著一陣狂風霎時掀起一片遮天蔽日的巨浪,而她仿佛一葉孤舟上的旅人眼睜睜地看著那巨浪轟然朝她壓來……
“錚!”
一陣刺耳的斷弦聲驟然響起,如雷鳴般回響在眾人耳邊,把眾人瞬間從夢中驚醒。
眾人定睛看去,只見付盈萱面若死灰地坐在原處,一手還置于琴上,另一手在半空中停滯……
而她身前的那把琴上,赫然斷了一根琴弦。
其他的琴弦還在嗡嗡輕顫不已,四周寂靜無聲,又是一陣山風拂來,吹得付盈萱鬢角的幾縷碎發胡亂地飛舞著,碎發拂面,讓她看來形容狼狽。
她面色慘白得半分血色都無,整個人失魂落魄。
這一次,是她輸了,她輸給了端木緋。
“姑娘!”雁楓忽然緊張地叫了一聲,聲音微顫,“大圣遺音……”
付盈萱一下回過神來,朝身前的“大圣遺音”看去,卻發現那琴弦斷處,琴身上出現了一條細細的裂痕。
“大圣遺音……裂了……”付盈萱喃喃道。
這一次,她再也壓抑不住自己,嬌軀如那風雨中的嬌花般微微顫抖了起來。
這把“大圣遺音”可是師父珍藏多年之琴,贈予她時,師父說,相信她會像她一樣好好愛惜它、彈奏它。
可是這把琴到她手中才短短數月,竟然就裂了。
越是珍貴的傳世古琴,就越容易裂,這么多年來,師父一直仔細保養呵護,不曾給它留下一絲瑕疵,卻在她手上讓它“白玉有瑕”,哪怕這一點點裂痕并不影響彈奏,可是,就算修補了胎漆,恐怕也會在琴上留下一道難以掩飾的痕跡……
付盈萱的眼眶一片通紅,眼眸酸澀。
眾人也是一片唏噓,感慨這難得的一把傳世名琴竟然就有了瑕疵。這還真是可惜了!
須臾,付盈萱身形僵硬地站了起來,雙手在袖中緊緊地握成了拳,語調艱澀地對著端木緋道:“這一次,是我輸了。”
師父說過,她的琴藝還不足以彈奏《滄海明珠》,可是她為了與端木緋賭氣,勉強為之,才會令“大圣遺音”崩裂。
她輸了,卻不代表她錯了!
“付姑娘,‘大圣遺音’是你的琴……”端木緋看著付盈萱,歪著小臉提醒道。
這一次,付盈萱可不能再說是因為琴不好,她才輸的。
頓了一下后,端木緋慢悠悠地問道:“現在,你可還覺得是人擇琴,而非琴擇人?”
付盈萱瞳孔猛縮,櫻唇微顫著,之前對端木緋放下的那些豪言猶在耳邊,她讓端木緋小心彈琴,可是最終毀了“大圣遺音”卻是她,最終她輸在了自己的琴上!
想著,付盈萱的胸膛一陣劇烈的起伏。
“彈得好!”皇帝明朗的聲音隨著一陣響亮的鼓掌聲響起,他似乎沒看到兩人之間那火花四射的氣氛,“你們倆小小年紀,琴藝能到達這爐火純青的地步,皆是不易!”
皇帝連道幾聲好后,又笑吟吟地對付盈萱道:“名師出高徒。付姑娘,有機會我定要洗耳聆聽令師的琴聲,想來必是天籟。”
付盈萱又福了福身,“多謝慕老爺夸贊。”
付盈萱的心神漸漸地鎮定了下來,再次看向了端木緋,道:“端木四姑娘,我輸了,卻并非我的琴技不如你,這首《滄海明珠》我以前聽我師父彈過一次,可是我卻是初次彈奏。下次,等我把這首曲子練好了,我們再比過!”
“付姑娘,你上次輸說是琴不好,這一次輸說是因為你以前不曾彈過《滄海明珠》,那下次又想說是什么緣故?!”端木緋歪著螓首,嘴角微翹,一本正經地說道。
她嘆了口氣,又道:“付姑娘,我們還是別再比了,免得你還要費神尋借口。我看不如這樣吧?付姑娘,你擅長什么就彈什么好了!”
端木緋一副天真爛漫的口氣,逗得皇帝不禁朗聲大笑。
付盈萱只覺得臉上火辣辣的,偏偏這一次,皇帝和兩位皇子就在一旁,她不能再甩袖而去。
“付姑娘,你擅長何曲?”皇帝看著付盈萱問道。
付盈萱深吸一口氣,恭聲答道:“《霓裳羽衣曲》。”
《霓裳羽衣曲》也是琴曲中一顆璀璨的明珠,一度在戰亂中失傳了數十年,還是十幾年前由鐘鈺尋得殘譜親自將它補全,才讓這首曲子重見天日。
皇帝饒有興致地勾唇笑了,又展開了手中的折扇,搖了搖折扇,惋惜地說道:“只可惜,這琴弦斷了。”
付盈萱微抬下巴,自信地說道:“六弦足矣。”
說著,她又在石桌后坐下,解下了那斷掉的琴弦,然后雙手再次置于琴上。
一陣玄妙優美的琴音如月光般流淌在她的指尖,洗去塵世間的紛紛擾擾,讓人仿佛來到了月宮中,天庭有仙樂奏響,一個個身著霓裳羽衣的仙子翩然飛舞,輕袖回擺,旋轉落地,嫣然回眸,如夢似幻。
明明只有一把琴,卻令人覺得磬、箏、簫、笛齊聲伴奏,如跳珠撼玉般,讓人心神向往。
須臾,琴聲悠然而止,卻又有余韻回蕩在空氣中……
付盈萱能以六弦琴彈奏一曲《霓裳羽衣曲》,其琴藝之嫻熟,技巧之高超,可想而知。
只不過,有端木緋一曲《滄海明珠》珠玉在前,引得百鳥朝圣,令人總覺得付盈萱的琴技雖然高明,但還是差了一點什么。
美則美矣,未盡善焉!
這一曲雖然動聽,卻沒有到極致,令人感覺仍然有一絲缺憾。
皇帝眸光一閃,慢悠悠地扇著折扇,含笑贊了一句:“不錯。好一曲《霓裳羽衣曲》。”
其他人也只是稀稀落落地點評了幾句,氣氛稍顯冷清。
付盈萱微咬下唇,清麗出塵的俏臉上染上了一絲楚楚可憐的氣息。
皇帝看著她,眸底閃過一抹灼熱的光輝,心中微微一蕩。
一個清高極富才氣的女子,自當是心高氣傲的,此刻這般惹人憐愛的模樣,還真是別有一番風情!讓人真想掬在懷里,好好憐愛一番……
想著,皇帝嘴角的笑意變得越發柔和,又道:“說來,我也有好些年不曾聽過《霓裳羽衣曲》了,付姑娘,你這六弦彈奏之曲比之蘇延長的七弦琴竟毫不遜色!”
蘇延長也是當代著名的琴師,如今已經年過古稀,其聲名完全不弱于付盈萱之師鐘鈺。
皇帝此言已是莫大的稱贊了。
付盈萱聞言,秀麗的臉龐上頓時舒展了不少,眸子也有了些許光彩,覺得自己總算還是挽回了一絲顏面。
她優雅地再次謝過了皇帝,跟著就讓丫鬟將那把“大圣遺音”收了起來。
涼亭中少了琴和香爐后,就仿佛一下空曠了不少。
一陣陣微涼的山風帶著花香拂來,拂得那無數枝葉“沙拉沙拉”地奏起了一曲風之樂曲,令人頓覺神清氣爽。
皇帝又坐了一會兒,就搖著折扇站起身來,笑著對端木緋他們道:“你們幾個也是去山頂的大平寺吧?干脆大伙兒一塊兒走吧。”
皇帝一提議,眾人皆是唯唯應諾,魚貫地從望京亭中走出,沿著那蜿蜒崎嶇的山道繼續往上行去。以皇帝為首的幾個男子走在前面,端木緋和端木紜悠閑地落在了最后方,看看花,說說草。
姐妹倆隱約可以聽到皇帝正隨意地考教著端木珩的功課,她們倒是不替端木珩緊張,端木珩的功課一向不需要任何人操心,端木憲只擔心他一不小心把自己讀成一個書呆子,因此不時要招這個長孫過去,與他說些時事,免得他兩耳不聞窗外事。
“姐姐,你看,”端木緋指著前方的幾叢藍紫色的丁香道,“那丁香開得真好!要是照它的樣子做出絹花或者珠花肯定好看極了。”說著,端木緋心念飛轉,一下子就想到了好幾種制作丁香珠花的方式,手都有些癢癢了。
“紜表妹,緋表妹,”大皇子慕祐顯不動聲色地走到了端木紜的身旁,看著她明艷精致的側臉,耳根又隱約有些發燙,“這丁香花開得正嬌艷,你們要不要摘些回去插瓶?”
“不用了,表哥。”端木紜嫣然一笑,精致的臉上似是閃著明媚的陽光般,“表哥你不知道,蓁蓁的小八哥最喜歡采花了,這丁香花要是插在我們的屋子里,估計沒幾天就要被它啄禿了。”
端木紜的語氣聽似在埋怨,但是面上、眼中卻是掩不住那濃濃的笑意。
“這個小八啊,就仗著姐姐你寵它,越來越無法無天了!”端木緋搖了搖頭,一副無奈的樣子。
端木紜好笑地斜了端木緋一眼,取笑道:“蓁蓁,那又是誰專門做了幾朵絹花給小八玩?”
姐妹倆言笑晏晏,一種溫馨和諧的氣氛自然而然地流轉在二人身側,慕祐顯只是這么看著姐妹倆,就被感染了笑意。
慕祐顯的眸子晶亮,波光蕩漾,心中一陣小鹿亂撞:母妃說親上加親,其實還是挺不錯的……
后方的說笑聲傳到前方的皇帝耳中,皇帝突然駐足,回頭朝姐妹倆和慕祐顯望去,其他人便也隨皇帝停下了步子。
“端木大姑娘,看來你不僅會教妹妹,還會教八哥啊。”皇帝目光深邃地看著端木紜,嘴角染上了一抹調侃的笑,“你們這八哥又愛琴又惜花,倒是被快得養成精了。”
付盈萱也轉過了身,居高臨下地望著姐妹倆和慕祐顯,眸底閃過一抹嘲諷,又朝前方的岑隱瞥了一眼,心道:這對姐妹還真是趨炎附勢!只會厚顏地攀附有權有勢之人!
“老爺此言差矣,”岑隱微微一笑,眸中閃著點點碎光,“這論起愛琴又惜花者當為付姑娘也。”
皇帝怔了怔,俯首朝距離他不過兩步之遙的付盈萱望去,只見付盈萱的鬢角佩戴著一朵鵝黃色的芍藥花,那片片嬌嫩的花瓣在春風中微微顫顫,襯得少女清雅動人……